第41章 弯弓征战做男儿（上）
燕国的军帐是黄沙一般的颜色，隐藏在狂风萧索的荒草中，天地悠悠。
燕帐的一旁是带着瓮城的燕然城，高大的城墙斑驳破败，却仍然巍峨耸立。
此时正是正午，城内营中都燃起了袅袅的炊烟。
书颜一进军营便扔了东西给身边的侍卫，自己跑去了燕王的营帐，结果不出所料，燕王真不在营中。燕王的一个近侍告诉书颜，燕王在燕然城郊的王妃墓那儿。
书颜听闻燕王的去处，一拍脑袋，今儿可不是五月廿三吗？
便又立刻一人一马独自赶到了王妃墓，燕王已在那儿开始祭奠了。
书颜赶到时，燕王正在跪拜。
书颜在众目中下马，一下子跪到了燕王的身旁，低声道，“父王，女儿回来了。”
“回来了啊。”
燕王低语道，他早已觉得背后有细细索索的声音，便知道该是女儿回来了，余光瞥到书颜，静静道，“父王是不是再不把你召回来，你就准备留在天京了？”
书颜磕了三个头，起身低头不语。
燕王便道，“去给你母后上炷香，也顺便给你生母磕几个头。”
“是。”书颜道。
眼前有两座碑，一座恢宏大气，是汉白玉的，一看便知道是燕王妃的，另一座比较小家子气一点儿，是书颜生母的碑。
书颜从近侍的手中接过黄香，又悄悄多拿了三支。书颜是不能给生母上香的，便偷偷给嫡母多上几支，全当是给生母上香了，嫡母宽宏大度，相信在地下也不会计较甚么。
“许久不见，颜儿大了，越发像女孩子了。”燕王道，他看着女儿点香的身姿，虽是一身男装，却越发像她的生母了。
“父王这是甚么话？”书颜笑着晃灭了香上的火，只留了香上的点点火星子，不屑道，“颜儿本来就是女孩子。”
燕王听后嗤嗤一笑，道，“把你交给太后还真是交对了，太后把你教成一个女孩子了！”
书颜恭敬地朝着燕王妃的碑拜了三拜，埋怨道，“那父王还急吼吼地把女儿召回来？若是再多留半年，兴许回来的就是一个秦罗敷了。”
“贫嘴！”燕王笑着呵斥道，“半年？若是一年，是不是就要带个驸马爷回来了？！”
书颜将香插在香炉中，转身想啐，忽而发现眼前的是父王而非献恭，便只呆呆地怨道，“父王取笑我！”
“父王说正事，”燕王笑语道，“今日正好在你两位母亲的坟前，说说看。”
“父王，”书颜回到燕王的身边跪下，思量道，“您曾经答应过女儿的，女儿可以不走寻常女儿家的路。”
“父王是答应过。”燕王深吸一口气，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简直就是她生母的翻版，除了一双眼睛，那是李家的眼睛。燕王吐出心声，“可父王更想要一个寻常女儿。”
“父王若想要个寻常女儿，为何让女儿从小舞刀弄枪的？”书颜将眼前的锡纸元宝投入火盆中，反问道，语气隐隐不满。“为何要让女儿假充养子？是不是父王有何恭儿，就不要女儿了？！”书颜目光闪烁，倔强道。
“你怎会这样想？！”燕王被书颜怔到，又见女儿被自己惹哭了，不禁手忙脚乱。
书颜是不爱哭的，十岁时在燕北单挑匈人铁骑，被打得遍体鳞伤都没哭过。如今却被自己一下子惹哭了，燕王便立即解释道，“恭儿是恭儿，你是你！”复而又道，“你喜欢恭儿吗？”
“喜欢！”书颜立即道，“他是我弟弟！也是未来的燕王，我是燕国长公主，我要辅佐恭儿！”
“那你为何吃他的醋？！”燕王的手指轻抚过女儿的脸颊，擦泪道。
“没有吃醋，我与恭儿是手足之亲，没有甚么吃醋不吃醋的。”书颜抽噎道，“我只恨我是个女儿身，可那又不是恭儿的错！”说罢又低地抽噎。
燕王不理书颜的低语，眼前的白烛明晃晃得耀眼，燕王静静道，“这么说，你还是想要缘来那条路吗？”
“是。”书颜哭够了方道，“古有花木兰替父出征，杨门穆桂英挂帅，女儿也想做她们那般的人。”
“好。”燕王闭上了双眼，细想一番，恐怕彼时献恭来燕国，真的需要书颜的帮助呢！姐弟二人如此同心，燕王不禁感到欣慰，道，“父王答应你。”
“谢父王。”书颜道。
燕王见书颜不哭了，示意书颜点燃眼前的火盆，道，“一路从天京过来，可还安全？”
“好着呢。”书颜看着星火蔓延，最后燎燃了整个火盆，道，“大周被母后治理得风调雨顺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走在路上，自然安全。”
燕王听后很满意，暗想当年和太后过招，果然是有本事的，手腕也高，忽而又觉着隐隐不对，皱眉问道，“怎么，皇上不理政？”
“皇兄典学未成，还在学诗书呢。”书颜想到那日承景嘲笑她分不辨兖州和雍州，便不服气道，“皇兄的诗书还没我好呢！”
“调皮！”燕王斥道，“皇上也是你能比的？”
书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此刻眼前的火盆里已是熊熊的大火，热浪扑面而来，书颜又开始呆呆地将锡纸元宝投进火中。
碑旁枯草蔓蔓，盆内火焰明明。
“累吗？”燕王见书颜眼神散漫，便关心道，“刚到燕京就过来了吧？”
“是。”书颜道，“韩叔说您在燕然，我一想燕母后的祭日不可怠慢，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火熄了你就回军营休息吧！”燕王乐得点点头，道。
“是。”书颜道。
过了良久，火盆中的火才慢慢地开始变小，书颜辞禀了燕王，方骑上马回到了军营。
书颜走后，燕王望着还在闪着火星子的锡纸，倒了三杯雨前青茗，其中两杯摆在了碑前，自己独饮一杯，静静地苦笑道，“听见没有啊，我的二位夫人。这个女儿啊，我是教不动啦，还要请你们二位在天上好好看着呐！”
燕然地处九州之北，四季的变换没有天京来得快，此刻的天京已是夏的季节，燕北却还在春中。
但书颜看惯了烟柳皇都的景色，如今再看燕然，不禁觉得黄埃散漫。
书颜下马走进军营，却迎面碰到一个书颜不喜欢的熟人，那熟人笑着朝书颜打招呼，书颜想躲都躲不掉了。
“公主。”
一个比书颜高了一头的戎甲少年乐道。
“林修能？”书颜抬眼望他，问道。
“正是在下。”修能恭敬道。
这个林修能是书颜在军中极不喜欢的人，但也不知为何燕王却极喜欢他。
书颜不喜欢他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脸。
林修能的皮肤黑黑的，但他的黑和平常人不同，平常人是晒黑的，而他是天然的黑，或者说是古铜色。他的面颊更立些，眼睛更深邃，是奇异的绿色。他的所有面貌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众人他的真实身份——他有西夏血统。
这就是书颜不喜欢他的原因。
书颜仍记得当年西夏蹂躏九州的旧事，要不是自己的先祖率领铁骑金戈驱逐了他们，如今九州便还会在西夏的统治之下。所以书颜不明白为何父王会青睐一个小小的林修能，就因为他曾经救过父王的命？
“许久不见，”书颜假笑一声，道，“越发高了，也壮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颜姐姐也变高了。”修能讨好地恭维道。
“哼。”书颜啐一口，冷笑道，“谁是你姐姐？林修能，你不要认为你救过我父王的命，我父王欢喜你，就越发上脸了？！”
“修能说错了…”修能低头道。
书颜见他知错，便也软下来，道，“你还和平常一样唤我颜哥儿就成了。”
“是。”修能忽而欢喜，眼中闪着小星星，道，“颜哥儿，天京好玩吗？”
“当然好玩儿，”书颜得意道，“要不我怎么会呆那么久？”
“修能听说是太后垂爱颜哥儿…”修能无不羡慕道。
“是。”书颜越发得意，道，“太后是我母后了。”
“羡慕颜哥儿的好福气。”修能道。
书颜洋洋得意起来，忽而发现修能穿的不是近侍的衣服，而是打仗的戎甲，不禁惊讶道，“林修能，你怎么穿成这样？打了不少胜仗吧？”
“是。”修能也不谦虚，道，“在下现在是王爷的三等护卫了。”
“又升官了呀？”书颜冷笑一声，狐疑道，“半年不见，你这官升得够快的呀！”
“哪里。”修能丝毫没觉察出书颜的恶意，仍然高兴道，“是托了公主和王爷的福。”
“嘴也越来越甜了！”书颜笑道，明眸流转，又道，“打的是匈人还是西夏？”
修能怔住了，他知道自己是西夏人，但很少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西夏，如今就更少了。
可书颜偏偏提到了，还是故意的。
修能眼神黯淡，道，“匈人居多，西夏人大多都在栾阳关。”
“你怎么不去栾阳关？”书颜显然还嫌事情不够大，问道。
“修能只听王爷一人的命令…”修能道，他知道自己不便与书颜争论，便想迅速结束这个话题，毅然道，“而且，修能既然已得王爷垂怜，有了大周身份，便不再是西夏人了，还请公主自重，不要失了身份！”
“你！”书颜被碰了逆鳞，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直勾勾地指着修能,似誓要将修能砍成两半。
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二人的身后，那人浑厚的声音响起，将书颜从怒气中拉了出来。
“公主回来了。”白佑道。
“白将军！”书颜道。
“参见公主。”白佑恭敬道。
“免礼平身！”书颜大手一挥。
“公主。”白佑恭敬道。
这个白佑是燕王的左右手和参谋，从年轻时就陪伴着燕王，如今也是军中的老人，他的话在燕王的面前很有分量，在书颜的面前更有分量。
白佑静静道，“林护卫年纪小，冲撞了公主几句，还请公主念在他救过王爷的面上饶了他。”
“我为何要饶他？”书颜不甘道，但底气已没了三分。
“林修能当年仅凭弱小的身躯在乱军之中救了王爷，此后一直在军中效力，兢兢业业，毫无不妥。”白佑颔首道，“虽有西夏血统，却忠心效力我大周，是真正的九州之人，大周之才。更何况，修能冒犯公主，公主方才也回击了。而且…”白佑低头冷笑一声，道，“公主方才的话若是传到王爷耳朵里，王爷也不会高兴的。”
“公主，修能错了。”修能在白佑的暗示下向书颜认错道。
好你个白佑，拿我父王来压我。
书颜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
“哼。”书颜又啐了一口，道，“今日就看在白将军的面儿上，我便饶了你。我饿了，帮我弄点吃食送我帐里。”
“修能领旨。”修能的烦恼说忘就忘，高兴地作揖道，而后撒腿就跑向了伙食营。
“白将军这身装扮要去哪儿呢？”书颜见白佑身后的侍卫手持着各种长枪和刀剑，便好奇道。
“回公主，”白佑笑道，“犬子如今参军了，在下要和他训练！”
“我想起来了，”书颜暗暗回想，方道，“小时候和他一同玩过！仿佛是比我大一岁，怎么，他参军了？功夫好么？”
白佑苦笑一声，道，“若是能有公主的一半，在下就不必这般辛苦同他偷偷练了！”
“白将军好练。”书颜心中拨起小算盘，笑道，“我先回去睡了好觉，等醒了再来会会他！”
“公主走好。”白佑向书颜行礼道。
燕然的枯草荒漠，天地悠悠，书颜径直回了自己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