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细棋
事情兜兜转转, 竟又绕回到王纯案。
赵素衣看着张鸿,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张鸿略微抬起眼, 发现太子此时的神情像极了他的父亲、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陛下。张鸿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忙低下头,等着赵素衣开口。
赵素衣摆弄起手腕上的长命缕:“我有几处想不明白的地方,想问一问张院长。”
张鸿恭敬道:“殿下请讲, 臣定知无不言。”
赵素衣问道:“姜汝南一名乐师,如何认识了高阳长公主?”
这些事情张鸿已经审问出了结果, 不慌不忙地回答:“殿下, 您也知道高阳长公主有些特别的小爱好。她手下有几名‘说客’, 啥正经事也不干, 就瞅哪里有适合的小郎君。不瞒殿下,长安城里头好多人想攀长公主的高枝,经常会贿赂‘说客’,求他们向长公主介绍自己。姜汝南就是重金行贿, 才入了长春观。”
赵素衣又问:“姜汝南只是一名乐师, 哪里来的重金行贿?”
张鸿解释道:“臣调查了姜汝南的来历。他祖籍渔阳,本来出生于富庶之家, 但家道中落, 他变卖了祖上留下的宅子和地, 今年初春, 独自来到长安谋生”
“不对。”赵素衣打断了张鸿的话,“逻辑不对了。”
张鸿没想明白:“殿下,哪里不对?”
赵素衣放慢了语速:“按照你调查的结果,他带着一大笔钱到长安,谋生的手段就是在我姑姑那里吃软饭?未免太孬种了些, 这说不通。”
张鸿讪讪地笑:“殿下,这人各有志,没准姜汝南就是这个想法呢?”
赵素衣:“”
他从小到大,看的都是英雄故事。就算后来爱好黄书,主角在快活爽利之余,也得保持正直本心。头一次听有人不愁吃喝、却立志当鸭儿吃软饭的说法,简直胡扯!
赵素衣翻了个白眼:“好,就先当他志向远大。那他的祖产是谁买的,你查了吗?”
张鸿支支吾吾:“殿下,不是臣不想调查,是实在有心无力。您也晓得,今年渔阳大旱。待臣派人前往姜汝南所说的旧宅,现在居住在那的主人家早就饿死了。村子十室九空,也没人说得清。”
“那更加说不通。”赵素衣松开长命缕的穗子,“渔阳大旱,姜汝南这个孝子贤孙把祖产全卖了,如今他的家人又在哪谋生?靠什么生活?假设他全家早早死绝,坟又埋在哪里,墓碑上姓甚名谁,你可都查了?就算找不着他父母的坟,他祖祖辈辈都在渔阳,祖坟总有吧?”
张鸿正经查案,只调查活人。从没想过挖坟掘墓,叫死人过来认亲。赵素衣另辟蹊径,还说得十分有道理。他被这爆竹似地一连串问得说不出话,结巴着说:“殿下,微臣失职!”
赵素衣直截了当:“我明说吧。“姜汝南今年初春来到长安,王纯和李春娘也是在初春死的,中间间隔短,可见他是在来到长安之前就加入了邪丨教。因此,他接近长公主,可不是单纯来吃一碗软饭。我怀疑他的身份是假的,姜汝南也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他顿了顿,轻声说,“张院长,我问你,当年追随赵润的大臣中,可有人姓姜?或者是汝南人?”
张鸿是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推事院一开始就是为了捉拿赵润同党设立的。就算过去三十年,他为了早日找到那些漏网之鱼,时常拿出档案卷宗回忆,“乱臣贼子”们的生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倒背如流。
此时赵素衣一提,张鸿瞬间想起一个人来,姓氏和履历写在案卷的角落里,和她本人一样的不起眼。
张鸿脑子里犹如炸开一道霹雳,颤着声答:“赵润身边的一个宫女,姓姜,名字不知道,但是汝南人。很多年前就被遣送出宫了。”
赵素衣心里头“咯噔”一声,耳边回响起赵燕燕说过的话:
——赵润的后人皆被问罪,这个殿下怎么来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种情况?赵润当年并没有死。阿爹赐了他毒酒,而这酒是让姑姑送的,姑姑与赵润素来亲近,帮他诈死出逃也不是不可能。
他闭了闭眼:“张院长,你去查查吧,姜汝南和高阳长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定要查清楚了,再去太极宫跟陛下回话。顺便再找找姜汝南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鸿的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他跟了赵柳多年,也知晓些内情,当即俯身叩拜:“微臣定不辜负陛下与殿下的嘱托!”
赵素衣送走张鸿之后,把这些事情写到信纸上,打算给冯筠送过去。他刚封好信封,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赵素衣抬头望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八丨九岁孩子蹿到身前来。他手里拿着一只方形的木盒,嘴里喊:“小叔叔!”
仲兰跟着他身后进来,歉然笑道:“殿下,郡王吵着要进来,奴婢也拦不住。”
陇西郡王赵宜年,是赵璎的遗腹子。原太子妃生产之后,便殉情而去,一直被冯贵妃带在身边教养。
“阿貉,”赵素衣唤赵宜年的小名,语气十分温和,“你来做什么?”
赵宜年道:“我听娘子说小叔叔病了,就想来看看。”说着,他打开小木盒子,“这些都是阿貉的宝贝,送给你了。”
赵素衣接过来一看,发现盒子里都是些小孩玩具。首先是一只大兔子布偶,它缩着耳朵和四条腿,十分憋屈地挤在盒子里。边边角角塞着一堆小积木。
他把大兔子拿出来,又看见盒子底躺着两只九连环,晃啷晃啷地响。
赵素衣将盒子放到桌子上,故意说:“这些都是你的宝贝,你送给我可就再也看不到了,当真舍得?”
赵宜年摇摇头,忽然又记起什么,猛然点头。
赵素衣微笑:“逗你玩的。礼尚往来,阿貉想要什么,我送给你。”
赵宜年想了想,笑道:“小叔叔,你这屋檐下有个鸟窝,我想看小鸟。”
“行。”赵素衣命人搬了□□,架在房檐旁边。
赵宜年扶着□□,跟只小猴子一样,蹭蹭地爬了上去。赵素衣怕他摔下来,试了试那□□的承重,也跟着赵宜年上去。
屋檐下有个麻雀窝,大鸟不在,只有一窝小的。它们挤成一团,伸长脖子啾啾地叫唤。
赵宜年看小鸟样子可爱,抬手就要摸。赵素衣见了,忙打他一下:“阿貉别碰。你要是碰了,沾上生人气味,它们阿爹阿娘就不要它们了。”
赵宜年从小没爹没娘,也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模样,很能体会其中感情。他赶紧缩回手,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几只小鸟。
赵素衣察觉到赵宜年心情变化,安慰地叫了他一声:“阿貉。”
“嗯。”赵宜年便笑。
冯筠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向谢晓交代好采玉酒肆的事情,前往东市,买了一些糕点,来了招“狸猫换太子”,换掉了高阳长公主送给赵素衣的礼物。
冯筠拎着东西,一进宫门,就看见赵素衣立在高高的□□上,怀里还护着个小孩子。这姿势危险,他担心赵素衣会从上头滚下来,紧张地喊:“阿宝!”
赵素衣听到冯筠的声音,回过头去。
他们之间的空地,铺满了柔和的暮光。风很安静,夕阳躲在柳叶底,影子娉婷。
冯筠怔怔地立在原地,周围蝉鸣纷乱,一如他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