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治孤
刑部侍郎谢晓, 虽然顶着个“郎”的称谓,但已是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了。他曾仕前朝,危难关头举家投奔了太丨祖, 是一众遗老遗少口中的墙头草。后来同赵润交好,又在出事时转头向赵柳表了忠心。
不少京官都暗中称呼谢晓为“谢见风”,见风使舵的“见风”。他因一身小人习性不招人待见,以至于这么大年纪, 三朝老臣,还是个“郎”。
冯筠不敢让老人家久等, 离开万春殿之后, 匆匆赶到了太极门外。
谢晓一身常服, 长相十分地君子。冯筠见他第一眼, 就联想到了语文课本上那些古人插画,赭色衣袍,鹤鬓长髯,有种飘飘然的儒雅, 瞧着也不像品行不端的投机份子。
两人互相见礼, 一并离开太极宫。带上些搞调查的好手,前往长春观。
高阳长公主被京城谣言气的得上火, 这几日身体不适, 遣了一名小郎君来迎接。那小郎君样貌俊美, 想来是长公主眼前的红人, 应该知道不少内情。冯筠边走边向他打听:“郎君,请问采玉是如何进府的?”
小郎君露出回忆神色:“长公主想招些西域乐师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很多人到长春观自荐,采玉便是其中之一。她琵琶技法平平,原本是选不上的。只是她拿着太子殿下的玉佩, 说自己父母双亡,殿下可怜她身世,才让她来长春观,让长公主帮忙安排件差事。长公主想着卖殿下一个面子,这才让她进了府。”
冯筠听出采玉在一些细节方面撒了谎。这个姑娘的确是有些心机的,赵素衣赠给她和妹妹水碧玉佩,只是想作为一块敲门砖,还明确告诉了她们姐妹,能不能谋到差事要凭借自身的本领。
采玉却将赵素衣的玉佩当做了信物,要求长公主必须留下她。
冯筠又问:“采玉的妹妹呢?”
小郎君疑惑道:“妹妹?从没听采玉提起她还有个妹妹。”他回忆一下,又说,“不过她有个开酒肆的姑姑。在采玉进府不久就得了消渴症。消渴症难医,采玉家里急需用钱,我们还借过她一些。”
冯筠想想也是,就水碧那个性格,是不会和采玉争什么的。采玉想进长春观,肯定不会让水平高自己很多的孪生妹妹一起进来。
这一番谋划,竟丢了性命。
冯筠倍感唏嘘。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采玉生前的住处。同屋的乐师们早已搬离,里面物品陈设都保持着案发前的样子。
谢晓和冯筠走进门,吩咐随行的不良人搜查此处。冯筠走到采玉曾使用过的梳妆台前,她是个很爱漂亮的少女,妆奁里放着许多未用完梳妆用品。他将那些瓶瓶罐罐拿出来,发现抽屉底部堆着很多碎纸片,纸片的一面还写有字迹。
冯筠赶紧唤人过来,他们像拼图一样,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被故意撕碎的纸拼成原样。
这是一封还没送出去的家信,收信人是采玉的姑姑。谢晓年纪大了,他眼神不好使,让人念出信中所写的内容给他听:
“姑姑,那个姜汝南又来找我。他说想和我一起私奔,约我三天后子夜到后花园见他。还说,会带我离开长春观到外面去生活。但姜汝南和长公主之间不清不楚,我不知道他对我有几分真心。心里不安,就想问一问姑姑。”
冯筠对采玉了解不多,不确定她是否会以这样的口吻写家信,沉思片刻,问领路的那名小郎君:“姜汝南是谁?”
小郎君答道:“姜汝南也是一名乐师,琵琶弹得极好,今年初,他经人介绍来的府上。长公主对他特别看重,从前总带在身边。只是采玉死后,他也不见了踪影,长公主因此还伤心地哭了几场。”
若信中所言属实,那这个姜汝南实在是不知好歹了。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一手搂着富婆,还望着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十足十的渣男。
谢晓捋着胡须,说道:“我听闻采玉是一名粟特人,今年来长安投奔亲戚。我们不知道她会不会汉字,这封信是不是她写的,得让家人确定一下。”
冯筠点头称是,又道:“信中说姜汝南约了采玉去后花园,我们不如叫同屋的人来问一问。”
不多时,不良人领来两名和采玉同住的女子。她们都是胡人,正值妙龄,明艳动人的眉眼间蓄着一丝愁苦。
两名少女向谢晓和冯筠行礼,得知他们要问采玉和姜汝南的事情,开口道:“姜汝南是今年初春来到长春观的,他一来,就得了长公主的青睐。但他这个人举止轻浮,油腔滑调,我们看着不像是良人,再加上长公主的关系,就劝采玉和他断了。
“采玉也听了我们的劝说,她告诉我们,姜汝南要约她私奔,她打算见他最后一面,同他说清楚。只是那天采玉家里来信,说她姑母病得严重,请她出府照顾。于是采玉告了半日的假回家。
“等再回来的时候,采玉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她很开朗的一个人,见到我们却不说话,样子也怯生生的,似乎害怕见人。我们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她也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咳嗽。我们只当采玉的姑母病得太严重了,她伤心太过。
“因为那天姜汝南还约采玉到后花园,我们怕她心软,提醒她去后花园和姜汝南撇清关系。没想到第二天,有人发现她溺死在了后花园的水池里。”
这两名少女说至此处,竟有些哽咽了,一口咬定道:“肯定是那姜汝南恼羞成怒,听采玉要跟他断了,一时狠心将人杀害。后来又畏罪潜逃,还编出谣言来污蔑长公主。”
按照现有的证据来看,这个姜汝南的确非常可疑。谢晓主理此案,他沉吟良久:“下通缉令吧,如今得先找到姜汝南。”
冯筠收起被撕碎的信件:“谢侍郎,我知道采玉家人的住址,核对笔迹的事情便交给我去问吧。”
谢晓做为一棵历经三朝的老墙头草,谨慎两字已经被刻进了骨头缝里,清楚冯筠是在替太子殿下办事。他知道分寸,太子殿下想查的东西绝不跟着掺和,不求有功但求自己无过。
他微笑道:“中郎将年少有为,这事情交给你我也放心我还要在此地再搜查一番,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你便先去吧。”
冯筠和谢晓不熟,两人也唠不到一块去,他也乐得自己去调查。高阳长公主听说冯筠要离开,有派人来送了盒点心,说是让他捎给赵素衣。
冯筠不太想要。
原因无它,他上次吃了长公主给赵素衣的半盒樱桃毕罗,闹了三天肚子。他觉得自己体质不错还上吐下泻,赵素衣那个样子肯定也不好受,就不想再给了。
他决定假意收下,然后到东市买点同类的糕点换掉,再以长公主的名义送给赵素衣。
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这样,他收下了长公主的东西。带了几名可靠的侍从,赶到了礼泉坊采玉家的酒肆。
酒肆的大门紧闭,上头落着灰尘,看起来已有几天没有开张营业了。
冯筠找来邻居问话:“这家人什么时候搬走的?”
邻居注意到他腰间的鱼符,不敢隐瞒:“她们家的小娘子被长公主害死了,连尸体都不敢认领,连夜就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对了,那位老板娘还得了消渴症,病得厉害,经不住长途跋涉,一定是走不远的。”
得到这样的消息,冯筠无法再确认采玉字迹的真伪,按常理来说应该离去。但他觉得此事有那么一丝不对劲,采玉死亡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她的家人为什么连尸体都不敢去认?还连夜搬走?
她们在害怕什么?
况且,采玉在死亡前回来过一次。她的家人走得匆忙,遗留下什么线索也说不准。
冯筠想了想,吩咐左右侍从:“把门砸开!”
几名侍从依照命令行事,当着围观百姓的面,直接砸开酒肆的门。众人只见正对大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支样子精美的金钗和几枚硕大的珍珠。
这种规格的东西,明显不是一间胡姬酒肆可以拥有的,而高阳长公主也没有赏赐过采玉财物。
冯筠进屋拾起金钗和几枚珍珠,他想,一般人家若是拥有了不符合身份地位的财富,都会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怎么会大大咧咧地摆到台面上来?
它们就像是被故意留在这里的线索。
冯筠记得采玉的姑母生病需要钱,想了想,道:“查一查长安城里的当铺和医馆,看有没有一位粟特胡女典当类似的物品,到医馆里去买治疗消渴症的药。”
与此同时,赵素衣正在东宫中写字。
冯筠出宫不久,太极宫那边就派人过来,奉了陛下口谕,来请赵素衣写一幅字。
万春殿的牌匾太旧了,需要更换。
那是死去多年的废太子赵璎,留在人世间的最后的一点痕迹。
赵素衣对于四哥的印象很深。
赵璎从一出生开始,便被赵柳接到崔嫦身边抚养。一直到赵素衣两岁时,才被送还给生母。他只比齐王和吴王大两个月,因为崔嫦这一层关系,似乎对赵素衣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就算回到生母身边,也总喜欢到皇后宫中探望。
赵素衣的字,是赵璎一点点教给他的,所以看上去才会那么相似。
他写到一半,忽然写不下去了。放下笔,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只画满小王八的盒子。
赵素衣打开轻轻它,第一眼就看到断成几截的风筝骨架。
这是赵璎送给他的小风筝。
画有燕子图案的纸面早已朽坏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竹架子,也在时光中松线断裂。
赵素衣尝试修补过风筝,只是怎么扎也扎不好,便不再折腾它了。
忽然,有宫人来报,推事院张鸿求见。
张鸿一直在调查郑乌有假户籍的事情,赵素衣不知道他来东宫做什么,想了想,还是宣他进来。
张鸿进门先行了个礼,缓声道:“殿下,臣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查到长春观中有一名叫做姜汝南的乐师。他和王纯有些交情,两人曾一起到平康坊如意楼见过李春娘。根据如意楼里的人讲,姜汝南还喜欢称呼李春娘为仙姑”
赵素衣瞧张鸿欲言又止,把画有小王八的盒子放回原处,抬眼看他:“你继续说。”
张鸿为难道:“这个姜汝南十分可疑,而他貌似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长公主的名誉为重,臣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所以先过来问问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