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福鼎之变
莫妮卡握紧拳头，在一番沉默后讲起阿毛的案子。
项链被寻回了。两名当事人在公安局录了口供。女人一口咬定是阿毛用钥匙潜入房间，偷走了项链。而阿毛予以否认，他只承认捡到项链故意私吞，并非偷窃。当时房内未装监控，外面过道有监控，但房门在过道尽头，不巧处于盲区。从结果来看，警方未找到阿毛夜行至四楼的证据，同时也无法排除阿毛入室的可能。案子一度悬而未决。
事发第六日，县长秘书造访公安局。局长亲自接待。两人闭门交谈足足两个小时。第二天案子突然有了结论。公安局称，在失主身上寻得小偷毛发，入室盗窃证据确凿，即刻移交法院。经法院判定，阿毛盗窃罪成立，有期徒刑三年。此番结果出人意料。
从那以后，莫妮卡没了笑容。仿佛一株失去水源的花朵没了香气。曾经梦境般的甜蜜生活化为乌有。作为小偷的未婚妻，莫妮卡成了福鼎酒店的笑话。员工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有谣言称，莫妮卡才是盗取项链的背后主使，这让莫妮卡既气愤又悲伤。出租楼里的租客怕自家招贼，纷纷向莫妮卡的房东投诉，房东不得已只好让莫妮卡搬了出去。莫妮卡找了福鼎附近的一家小宾馆住下，晚上以泪洗面，白天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上班。尽管遭人非议，莫妮卡还是不愿离开福鼎。这里有太多美好回忆，回忆能让人得到抚慰并且坚持下去。
一天下午，莫妮卡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迎宾。鲜有宾客光顾，莫妮卡有气无力地站着，打起了瞌睡。一闭眼的功夫，一行消防大队的执法人员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来者找酒店老板。莫妮卡知道老板不在，就带他们去找大堂经理。大堂经理询问对方来意，得知是做消防检查，便告知酒店已走过程序，并出示消防合格证书以作证明。不料执法人员对证书视而不见，以上头有令为由，执意进行二轮检查。大堂经理沟通无果，只好让步。不曾想，检查结果竟出人意料。执法人员判定酒店有严重的安全隐患，责令停业整改。至于是什么安全隐患，对方没有告知。
宾客和员工相继被赶出酒店。一名执法人员在酒店大门上贴了封条。到了晚上，莫妮卡接到酒店的电话。电话里说：“即日起全员居家待命，等候复工通知。”
一周过去了。酒店那头杳无音讯。
几个心急的员工想探探口风，于是将大堂经理约了出来。他们约在酒店附近的一家面馆。那天莫妮卡正在面馆里吃饭，抬头看见大堂经理和一众员工走了进来，最后坐在角落的两张餐桌旁。他们没有察觉莫妮卡，很快开始了谈话。经理起先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众人对着他七嘴八舌一顿抱怨，听下来表意就一个：再不复工就揭不开锅了。经理听着听着恼怒了起来。“别吵了！”他板着脸说，“复工没那么快！”
“为什么这么慢！”一名员工顶他，“不就消防不合规嘛，缺什么给他补上就完事了！”
“你真以为是消防的事？”经理回他，语气里透着一丝揶揄。
员工猜想经理知道什么内情，于是贴着他追问起来：“到底什么情况，你给大家说说。”
“是啊，是啊，给我们说说。”
“告诉你们可以，”经理顿了顿，说，“但你们回去不能乱传。”
众人纷纷答应。经理这才敞开说下去：
“要说急，老板比你们急上一百倍。关门一天，他得亏掉多少钱，你们知道吗？”经理环视起众人的脸，“跟你们讲吧，出事那天，酒店刚一封上，老板就立马跑去消防大队了。他也和你们一样，以为把缺的补上就行，问公务员哪些地方要改。公务员说，都写在通知单上。老板说，哪有通知单，没给。公务员说，按正常程序肯定给了。老板让他重新开一张，对方不答应。老板立马发火了。什么正常程序，都没给单子还叫正常程序！凭什么把我酒店封了！滚嫩个三孙子！”
“骂得好！”
“该骂！”
听说老板发飙，员工不禁起哄起来。
“后来怎么样了？”有人继续问。
“公务员咬死说给过了。老板骂了几句就被撵出来了。”
听到这，员工们纷纷为老板打抱不平，都说要去消防大队替老板申冤。不过经理立马制止了他们。他说，想整老板的并非消防大队。王村有个青年在消防大队当文员，酒店老板几天前登门拜访。本想摸清缘由，未曾想却摸到一个地雷——消防检查这事，其实是县长的意思。询问原因，文员含糊其辞，只说县长心里不痛快。经理说，老板在县委大院有熟人，对县长阴晴不定的脾气早有耳闻，但他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县长，心里很纳闷。他塞给文员一千块钱，再三请求，文员这才说出实情。原来几天前在酒店丢项链的那个女人，正是县长的二奶。
二奶年轻漂亮，是县长的心头宝。文员说，每次想起二奶，县长就会叫司机订一间房。那一天房间刚好订在福鼎酒店。县长与二奶在房间待了一个小时。为了奖励二奶，县长送给她一条项链，并告诫她项链贵重，要好好保管。不料，这个粗心的女人第二天就把项链弄丢了。县长接到她的电话时，气得火冒三丈。尽管女人一再道歉，县长依旧当着司机的面用严厉的措词训斥了她。
“狗都知道要叼牢骨头！”
事情后来的发展即便文员不说，老板自己也都知道了。他问文员：“县长是因为项链的事不痛快？”
文员点点头。
“项链不是找回来了吗？小偷也判刑了。”老板说。
“项链是回来了。但他的女人被看了个精光，这事过不去。”
“什么意思？”
“这只野猫有个习惯，晚上睡觉喜欢光着身子。那个小偷进房间时，肯定是看到了不该看的。县长为这个事，脸黑了好几天呐。”文员边说边笑。
“那要怪也得怪那小偷。是他看的，又不是我。”老板委屈地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那小偷不是已经判刑了吗？县长的气也该消了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酒店的麻烦？”
文员想了想说：“我听别人讲，司机以前送县长回家，都会路过福鼎酒店。自从出了那件事，就换了条路。说是原先那路不平坦。县长坐在车里不舒服。”文员不再多说什么。老板也跟着陷入沉默。
临别时，文员提醒老板早做打算，并将一千块钱退回给他。后来老板将这笔钱给了大堂经理，感谢他告知文员的住址。同时他也把噩耗同步给了他，并附上一连串对县长的抨击。
很快，员工们全都得知了噩耗。复工似乎变得希望渺茫。有些人中途放弃，去了别处谋生，有些人则仍在忍耐，苦苦支撑。有一名员工曾打电话给大堂经理，强烈抗议停工期间不算工资，扬言要去劳动局举报。大堂经理答应他向老板反映，迟迟没有回音，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停业第四周，酒店来了消息。有人告知下午四点会议室集合，有要事商议。
莫妮卡很积极，第一个赶到。酒店的封条已拆，大门敞开着。整个前厅空无一人，无比寂静。莫妮卡独自穿过大厅，朝会议室走去。走着走着，背后传来一声叫唤。她转身望见一个大妈正从大厅的另一端朝她跑来。
“谁呀，比我还早。我以为我的腿脚够快了呢…”大妈边说边跑，不一会就来到了跟前。
“你好。”莫妮卡打了一声招呼。她并不认识大妈。
大妈眯起眼看，发现面前是一个金头发白皮肤的洋女人，脸色立刻沉下来。“还以为谁呢。是我眼瞎了。”说完，她撅撅嘴，撇着腰从莫妮卡身旁绕了过去。
大妈穿过大厅，走进会议室坐下。莫妮卡坐在离大妈很远的座位上。其他员工陆陆续续到场。莫妮卡两旁的座位始终空着。
会议开始了。酒店老板走上讲台。没人确定老板要说什么。因为事先已经有所耳闻，知道可能面临什么，于是大家都静悄悄的，彼此不说闲话。
老板拿起话筒说：“近一个月，大家都很煎熬。我也一样。”他向底下的员工抛去一道惆怅的目光。员工望着他，鸦雀无声，神情木然。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提高嗓音，又说：“感谢大家的到来。在座很多人都是老员工。从开业到现在，一直在岗位上发光发热。没有你们，就没有福鼎。我在这里谢过你们！”他弯下腰，朝员工鞠了一躬。一位大姐为之动容，立刻鼓起了掌。她左顾右盼，察觉周围人全都正襟危坐，无人附和，两手不由地越鼓越轻，最后没了声响。
大家全都板着一张冷面孔，对热话无动于衷。老板似乎感受到了现场的气氛，媚笑着说：“今天叫大家过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公布。”他清了清嗓子，“我给大家找了一个新老板。”
台下顿时冒出几声窃窃私语。
老板摸了摸鼻子，说：“福鼎酒店会变成一家餐厅，下个月重新开业。酒店员工可以直接和餐厅签合同…”
此话一出，台下瞬间发出一阵喧哗。
一个男员工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重新签合同，工资怎么算？”
“我和新老板谈过了，以前是多少还是多少。”老板回答。
“他让我们做什么工作？”
“那得看新老板安排。餐厅么，和酒店差不了多少。”
有员工的脸上已经洋溢起了踏实的笑容。
有人问到了关键问题：“什么时候签合同？”
“很快。”老板笑着说，“等把福鼎的解约协议签了，明天就能和餐厅签新合同。”
老板从公文包里抓出一沓解约协议，一张一张发到员工手里。一边发，一边咒语似地念道：“早签早上班，早上早挣钱，早签早上班，早上早挣钱…”
现场的员工全都签了协议，包括莫妮卡。翌日上午，所有人再次来到酒店大厅集合。新老板在九点十分出现在众人面前。五六个彪形大汉围在新老板身旁。众人被要求站成一排，新老板从他们面前走过，逐个巡视。不说话，不发问，往返走了两趟。末了，他选了两名年轻女子出列。其中一个就是莫妮卡。
“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新老板用冷漠的语气命令。
未被选中的员工一脸茫然。一名男子站出来问：“福鼎老板承诺了，新老板会和我们签合同。您现在怎么又让我们走呢？”
“你没被录用。”
“这叫什么话！你们合起来诓人呐！今天不给安排工作，我就坐着不走了！”说完男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话并未在新老板的脸上引起丝毫波澜。新老板未发一言，身旁两个彪形大汉便朝男子走了上去。一个大汉从背后擒住男子的双臂，另一个一手揪住男子的头发，一手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砸去。男子惨叫不止，不一会就见红了。大片的红，在脸上，在白色的衬衣上。在场的其他人吓得脸色惨白，没人敢阻拦。一拳又一拳，直到男人的眼皮肿得都睁不开时，新老板这才张开嘴。
“以后，这里我说了算！”
隔了几年，莫妮卡依旧清晰得记得这个画面。那名男子被几人搀扶着离开酒店。莫妮卡想跟随众人一同离开，不料被人一把推开。几个员工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要张开獠牙将她咬碎。她听见有人在骂：“都是这个洋婊子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