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隐性孤儿
出于一种不明缘由的笃定,我跟踪了黄色的士。大约开了三四公里,的士到达目的地。下车后,若樱走进一家茶馆。我竖起衣领,低头跟了进去。
这是一家日式茶馆,环境通透明亮。有绿竹,有插花,进门能听见涓涓水声,清新悦耳。我四下走动,没有发现若樱踪迹。一间间茶房互相隔离,茶客隐匿在紧闭的门窗之内。身穿和服的女店员看起来彬彬有礼,我上前求助,不料对方训练有素,对客人去向缄口不语。她让我出示会员卡,我说我没有。她问我要不要办一张,我说不用。接着她对我深鞠一躬,“实在抱歉,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服务非会员客户,望您谅解。”
我重新坐回到了车里,好奇心驱使我耐心等候。显而易见,这是一家注重私密性的茶馆。如若独自一人,应该不会选择来这种场所喝茶。
时间在臆想的深沟里缓缓流动。
一小时后,若樱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一个短发女人紧随其后。
怎么会是一个女人?我暗自嘀咕。
我看着她们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车子的中网下面挂着苏a牌照。由此可见短发女人应该与南京有些关系。
女人打开副驾驶车门,招唤若樱上车。若樱对她摇了摇头。女人有些气恼,踢了一下轮胎后走回到若樱面前。若樱的肩膀不停颤动,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她。若樱接过纸巾擦拭眼睛,接着两人交谈了起来。
谈话间,我看见女人的头突然转向了一侧,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她环顾四周,面容严肃。当她的目光快要扫过来时,我立马趴到了方向盘上面。
过了许久,我缓缓抬起头。短发女人和白色轿车全都不见了。只见若樱一人立在路边,像是在等车。我发动引擎,朝她开了过去。
喇叭响了三声。若樱扭头看了过来。
“是你叫的车吗?”我对着窗外喊。
若樱弯下腰朝驾驶座看了一眼,“子忆?”
“若樱?”我发出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打车。”
“去哪?”
“阿美家。”
“我送你。”说完,我把红枣移到中控台上,给若樱腾出副驾驶座。车门嗒一声被拉开,又砰一声被关上。
“好巧啊。”若樱感叹。
“是好巧。”我咳嗽一声,说,“刚接到一个定位不准的单子,沿路一顿找。本以为是乘客站在这里,没想到是你。”
“那你载了我,乘客怎么办?”。
“没事。你上车那会儿对方已经取消订单了。估计是等急了。”我笑着说,顺带瞥了若樱一眼。她正望着我,两只眼睛涣散无神,仿佛两口幽深的老井。我问她是不是又失眠了。她点了点头,接着把头转了过去。
车子开到阿美家楼下。若樱下车时,我想起那袋红枣,顺手递给了她。“金箍棒的舅舅送的,特意让你尝尝。新疆产的。”我说。
我目送着她走向楼道。走到半途,她转身又跑了回来。我看见她倏地定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嘴唇紧闭,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怎么啦?”我喜忧参半地望着她。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名字。那个人是你吗?”
我咽了下口水,说:“应该是别人吧。我下午在开车。”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不该说“下午”两字。我怯怯地望了一眼,只见她的脸上已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捋了捋头发,又问:“今天还去游泳吗?”
“去的!待会就去!”
“谢谢你。”
“啊?”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跑进了楼道。
去健身房的路上,我鼓起勇气查看了手机信息——没有任何疑似表白结果的未读消息,也没有任何若樱打来的未接电话。种种迹象表明,她依旧在考虑之中。那股令她摇摆不定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会是那个短发女人吗?答案讳莫如深。
李老板见我走进游泳馆,热情依旧,笑嘻嘻地问:“倪先生,嗅蜜的事儿办了没?”
我像往常一样搪塞他,“托您的福,办妥了。”说完立马钻入泳池,朝着对岸哗哗游去。
泳道长五十米,一个来回大约五分钟。每完成两个来回,停下来休息五分钟。十个来回下来,换气一切正常,没有发生呛水。
看来蛙泳是真的学会了,我心想。
从健身房回到家已是傍晚。我洗了个澡,然后用手机点了外卖。过了没多久,电话响了。我以为是送餐员,接起后发现是个陌生女人。对方自称是若樱的朋友,说有事要与我当面沟通,特意强调与若樱有关。我隐约感觉这通电话有些蹊跷,不过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我在“求你买一本”与电话里的人见了面。
来者正是那位短发女人。
“你是倪子忆吧?”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我的对面,开口便直呼名讳。
“您是——”
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我拿过一看,得知她叫林彤,是南京一家孤儿院的副院长。
“林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若樱给的。”她板着脸说,“有些话她不方便讲,需要我这个好朋友代劳一下。”
我见来者不善,立刻严肃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若樱不能和你在一起!”她直截了当地说。
“为什么?”我问。
她表情纠结许久,一鼓作气道:“你听好了,她患有间歇性抑郁症。是个病人!”
“抑郁症?”我皱起眉,满脸狐疑地看着她,“你骗人的吧?”
“谁要骗你。已经三年病史了。”她嚷道。
“她性格这么外向,怎么可能”我不信。
为了说服我,她立马从跨在腰间的皮包里拿出一盒药放在桌上,“这是帕罗西汀,若樱一发病就吃这个。昨天从南京赶过来时,她让我去药店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我怕买错,拍了照片发给她。这是聊天纪录,你自己看。”说着她把手机推到了我的面前,我翻看了她和若樱的聊天纪录,的确如她所说。
“你说的没错。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要不遇到诱因,和常人是没什么区别,照样嘻嘻哈哈。可是一旦遇到”她欲言又止。
我急着问:“会怎么样?”
她咬了咬牙说:“会绝望。就像是飘到了宇宙的边缘,周围只剩下一望无际的不可名状的暗物质。有人把这种可怕的感受比喻成黑狗。会吃人的黑狗。”听完她的描述,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若樱痛苦的面容。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继续说道:“这几天若樱的状态突然变得很糟糕。那只黑狗又出现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因为你的表白!”她呵斥道。
“我不太明白。”
“你不用明白。反正若樱不能和你在一起!”她用不容商榷的语气回复了我。或许是怕我反抗,她又补充了一句:“就当是为若樱好,请你以后不要再联系她,否则她的病会越来越严重!”
谈话顿时陷入沉默。
从天而降的罪名打得我满眼金星,我暗自分辨着话里的味道。相比于恋爱的夭折,若樱的病情更令我忧心。
在我忧心之时,林彤喊来小花,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对面,一边吃蛋糕,一边看着窗外,时不时瞄一眼手表。我见她丝毫没有要结束会面的意思,站起身决定先行离开。
她见状,扭头喊住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
“你孤独吗?”她没头没脑地问道。
我啊了一声,说:“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你不要误会。”她摆了摆手,“不是针对你,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
“是的。指那些并非孤儿的正常人。”
“为什么对他们的答案感兴趣。”
“或许是对孤独的一种好奇吧。我经常和孤儿打交道,他们有的是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在了街头,有的是心智还没健全,父母就不在人间了。这些孩子是孤独的,因为父母离开了他们。我曾一度陷入狭隘的偏见,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孤儿才知道孤独的味道。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慢慢意识到一个事实:其实那些并非孤儿的正常人,有时也会孤独。”说着她看向了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正穿梭在静默的柏油路上,红绿灯一闪一闪。她转过头,继续说了下去:“有的人脸上春暖花开,心里天寒地冻,我把他们也称作孤儿。隐性的孤儿。”
“那你觉得我是孤儿吗?”我好奇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她笑了笑,“得问你自己。”
她用手指把名片推到我的面前:“你现在不用急着回答。等你什么时候想找人聊聊,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在她讲完关于孤儿的言论后,我变得心神不宁。一团如同黑狗一般的东西在我脑子里盘旋。林彤又问了其他问题,譬如“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和若樱怎么认识的”,“我是怎么表白的”等等。我一概敷衍回答,如坐针毡。
十分钟后,她把蛋糕吃完了。我又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去哪里?”她仰头看着我。
“去找若樱。”我说,“保证是最后一次。让我和她告别一下。”
她看了一眼手表,云淡风轻地说:“你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因为几分钟前,她已经登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