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假婚礼
我盯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看了很久——浓眉,高鼻,卧蚕眼,嘴唇红润,下巴方圆,从俊朗的面相来看,此人注定命犯桃花。
我正观察着,若樱从房间外走了进来。她头戴银花皇冠,身穿一溜纯白色一字肩高腰蓬裙,白皙如玉的脖颈上围着一串水晶吊坠的项链,两手提着裙摆,露出一对小巧的梨色高跟鞋,她的步伐优雅端庄,使我立刻想起电影《罗马假日》里的安妮公主。
“准备好了吗?馆长叫我们了。”她摸着我的肩膀小声问道。
我在镜前最后整了整衬衣领。面前放着的这面巴掌大小的化妆镜,是若樱问良水博物馆的馆长借的。这个房间原本也是馆长的休息室,中午临时腾挪出来作了化妆间。房间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对办公木桌椅,一个存放文献资料的玻璃橱柜,外加一张午休用的铁架折叠床。看得出来,馆长平时是个勤俭质朴的人。
听说若樱想在馆里办婚礼,馆长拍手叫好。她对若樱说,自己在很多场合都公开倡导过,希望中国人把博物馆当成一个神圣的殿堂,而不是一个沉闷的旅游景点。人生中很多重要的仪式都可以尝试放在博物馆举行。若樱办婚礼的想法与馆长的理念可谓不谋而同,自然一拍即合。
离开休息室,我们沿着游客走道走向第三展厅。若樱喜欢第三展厅里的玉琮和玉璧,因而把婚礼仪式设在了那里。
若樱走得很快,我一边帮她提着裙摆,一边叮嘱她慢一些,生怕她会半路跌倒。
“这身衣服挺配你的。衬得人很好看。”她边走边说,脸上的腮红羞羞答答。
我低头打量了下自己,憨笑着不说话。身上这套蓝色西服,是若樱替我挑的。前天下午从“挚爱”回来时,连同她身上的婚纱,一同带回了酒店。我是头一次穿这样的正装,领带也不会系,全靠若樱帮忙。
除了租用婚纱,若樱还购买了店里的摄影服务,有一个叫stone的男摄影在婚礼现场负责拍照。stone话很少,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时不时还会冲你挑下眉毛。再加上他的下巴续着一撮茂密的山羊胡,俨然一个激素过剩的变态。
我有些不放心,建议若樱换个摄影师,直言此人面相不靠谱。若樱却说,她和stone聊过了,摄影水平没有问题。
我说,他老是对着你挑眉,心术不正。
她说,摄影师为了拉近与客户之间的距离,有时会用一些小伎俩,可以理解。
我大吃一惊,还有这种荒唐事?于是立刻对着她挑眉。若樱轻轻骂了句“流氓”,然后走开了。
我对stone的不好印象还来源于他取了个英文名。我这个英语永远不及格的人,对英文单词深恶痛绝。早该灰飞烟灭的痛苦记忆,现在却因为一个英文名,又阴魂不散地飘了回来。stone,stone,s和tone,屎和豆。好吧,那就记成屎豆吧。
到达展厅时,场地已经布置妥当。馆长把平时迎接重要领导的红毯贡献了出来,铺在展厅的正中央。红毯的一头刚好触达玻璃橱窗,橱窗内陈列着馆内最大的玉璧——直径二十三厘米,孔径三厘米,就像一颗放大了很多倍的口哨糖。
按照若樱设定的婚礼流程,新郎和新娘需要跳着华尔兹,踏着红毯来到玉璧面前。由馆长代替牧师念诵誓词,然后新人互相许下誓言。
我心存困惑,问:“又不是真的结婚,誓言就不用念了吧?”
若樱振振有词地说:“不行,没有誓言的婚礼不能称作婚礼,只配叫作舞会。”
我脑筋一转,故意调戏她道:“那接吻也得加上。念完誓言要是不接吻,那也称不上婚礼,顶多叫过家家。”
“好啊,那把接吻加上。”若樱爽快地答应了我。
“真的吗?”
“真的!”
“不骗人?”
“不骗人。念完誓言,让你和屎豆吻一个。”
咦!想想就恶心。还是算了吧。
婚礼开始前有一个热场节目——乐队演奏。节目是我安排的。关于自己在婚礼中的贡献,我一直耿耿于怀。婚纱和西服的租赁费是若樱出的,婚礼的流程也是她策划的,而我除了献出肉体外,没有体现其他价值。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倒插门”,我前晚拨通酒保的电话寻求帮助。他曾塞给我一张名片,说让我有空约他一起喝酒。后来我一直没有约他。他在电话那头听到是我,嗲声嗲气地说:“死鬼,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我。”
我抚了抚身上的鸡皮疙瘩,说:“介绍个靠谱的驻唱乐队给我,明天朋友结婚需要。”
他最后给了我一个乐队主唱的电话号码。挂电话前,他问我什么时候约他喝酒。我假装没听到,赶紧按下了结束键。
乐队在一旁调试设备,我和若樱朝他们走了过去。
“什么时候到的?”我拍拍主唱的肩膀问。
“一个小时前。”主唱以为我在催他,又说,“再给我五分钟,我们调下音,马上就好。”
“没事。你们慢慢来。”我指了指若樱,向几位乐队成员介绍道,“这是我的爱人,若樱。”
众人听罢,齐声喊道:“嫂子好!”
若樱始料未及,只好捂着胸口一并点头回礼。
“嫂子真漂亮啊。”
“你可是好福气啊。”
“”
褒奖之词接踵而至,我有些应接不暇。“过奖了,过奖了。”
我正高兴,若樱拽着我走向屎豆。屎豆正在红毯边上摆弄三脚架。
“屎豆,今天麻烦你了。”若樱用温柔的语气说道。
屎豆抬起头,一脸死灰地看着我们:“好,没问题。”
我心想,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屎豆,今天是我和若樱大喜的日子,你开心一点。笑一个。”我对他示范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屎豆脸上没有反应,只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也罢,隐蔽是隐蔽了点,总比没有好。
过了一会儿,乐队奏响了音乐。我和若樱走向红地毯,开始进行演练。
当天是周三,博物馆的游客很少,基本都是居住在周边的居民。爷爷奶奶,大叔大妈,听到音乐声,纷纷领着孙子孙女围了上来。数一数,也有十来对。他们就像是婚礼的亲朋好友,围着看倒也多了一些温馨。
我和若樱踩着舞步,向着站在橱窗前的馆长慢慢靠近。馆长看起来既像牧师,也像长辈。
轮到馆长念誓词的时候,有人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自己手机,来电显示是金箍棒。我立马挂断电话,和馆长说了声抱歉,示意她继续。
两轮演练结束后,我和若樱对流程都已经完全熟悉。馆长领着若樱去补妆,而我独自坐在展厅里休息。
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妈领着自己的孙子朝我走了过来。
“叫叔叔。”大妈吩咐孙子道。
“叔叔。”孙子冲我大声喊道。
我摸了摸孙子的头,说,真乖。
紧接着,大妈又吩咐道:“问叔叔要喜糖。”
孙子立刻伸出手掌,“给我糖。”
我一脸无奈地看着孙子,“叔叔没有喜糖。”
孙子也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大妈把孙子的头转向自己,教导道:“你和叔叔说,你骗人,结婚怎么会没有喜糖。”
说完,大妈神气地看着我,貌似胜券在握。
孙子有些迟疑。没等他开口,我先回答道:“叔叔和阿姨是假结婚,没有买喜糖。要是叔叔有喜糖,肯定愿意给你。”
“假结婚?你哄小孩呢。”大妈越过孙子,指着我一顿数落,“你这种男人真小气,给包喜糖都不肯。新娘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只铁公鸡。以后要过苦日子嘞,买条内裤都难”
骂声劈头盖脸地淋下来。我怒不可遏,腮帮子鼓得跟河豚似的。大妈见我要发作,审时度势,立马牵起孙子逃离了现场。
我拿起脚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胸口的火焰慢慢被浇灭。
火星还冒着烟呢,又有一个大爷牵着孙女朝我走了过来。
“叫叔叔。”如出一辙的套路。
“叔叔。”
我连头都懒得摸。“叔叔没有喜糖。对不起,小妹妹。”
“和叔叔说,你要的是香烟,不是喜糖。”大爷吩咐孙女道。
“香烟也没有。”我看着孙女说,“小孩子怎么能抽烟呢。”
大爷笑哈哈地望着我,“小孩子不抽,我替她抽。”
“大爷,我今天是假结婚。真的没有香烟。”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块纸钞,无奈地望着他,“您要是真的想抽烟,拿去买一包吧。”
大爷憋着嘴,从我手上拿走纸钞,牵着孙女落寞离去。我听见他边走边碎碎念道:“十块钱哪够,我都抽利群的。”
我憋住不说话。做人真的好难。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婚礼的消息,半个小时后,展厅里涌进来一大波大叔大妈,个个眉开眼笑,兴致勃勃。我和若樱正站在屎豆身边查看试拍的效果,顷刻间就被大叔大妈包围了起来。
“新郎官,给我包糖。”
“来一包烟。”
“糖和烟都要。”
“没糖没烟,给钱也行。”
“”
声浪一层高过一层。
忽然间,若樱被一个大妈踩住婚纱,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我心头一紧,立马俯身将她扶了起来。我正要发怒,却听见屎豆率先发了声。
“不要吵了!”他大声喊道,脸上没有表情。
“我要吃糖。”一个顶着大波浪发型的大妈冲着屎豆喊道。
“没有糖。”
“怎么可能?有人连红包都拿到了,糖怎么可能没有。”
“就是,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跟着起哄。
“真的没有糖。你要么把我给吃了。”屎豆说这话的时候,冲着大妈挑了三下眉。这一挑,刚好被大妈的老伴看到了。
一个六十几岁的大爷,哪懂摄影师的什么狗屁伎俩,怒目圆睁地冲屎豆吼了过去:“你瞅啥!臭犊子,是不是有病!”听语气是个东北大爷!
屎豆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瑟瑟发抖的腿出卖了他。接下来,这个看似变态的人果然做了一件极度变态的事情。
只见他冲着大爷骂了回去:“神经病!你有药吗!”
大爷像是聋了,又确认了一遍:“你说啥?再说一遍!”
“我说,神——经——病!你——有——药——吗?”变态屎豆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一组拳头立刻落在他身上。
东北大爷与屎豆在地上扭打成一团。人群立刻陷入混乱。有人慌乱尖叫,有人全力劝架,有人因为劝架挨了拳,也加入了打架,有人劝着劝着,见无力回天,就站着慌乱尖叫。馆长看见此番情形,乱了阵脚,急忙跑出展厅去叫保安。
我和若樱立在人群之外,一脸茫然。
婚礼开始时间定在下午13:14。我一看时间,还有五分钟到点。
“怎么办,婚礼马上开始了。”
若樱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想了想说:“现在开始吧。”
为了隔离人群的吵闹声,我跑向正在看热闹的乐队,请求他们再弹奏一遍。
音乐声再次响起。舞步也如约而至。
我一手扶着若樱的腰,一手与她十指相扣。她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搭在我的肩上。我与她双目凝视,在深情的音乐声中踩着节拍,前进,旋转,前进,旋转,如同公主与王子一般。
人群还在骚动。馆长还没过来。
我拉着若樱的手,念出誓词:“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若樱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
当我说出这三个字时,若樱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说,你好入戏,又不是真的。正说着,眼框也莫名其妙潮湿了起来。
深情的旋律还在继续。神圣的玉璧望着我们。我看见若樱哭得妆都化了,仿佛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