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往永恒的订单
当别人问我，开网约车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时，我经常用淡泊名利的口吻回答他们——无所谓赚多少钱，混口饭吃。
其实这句话是骗人的。说这话时，我还没经历上天的考验。
16年的秋天，我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单——预约第二天早上七点，从肃山机场去往良水博物馆，总价300元。
之前保持的最高车费纪录是150元。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看了一晚上小说，在两个日期之间完成了无缝衔接。
第二天清晨，狗还打着鼾声、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雾时，我已经出门了。车子上了高架，一路百码狂奔，感觉就像要去接亲一样，毫无矜持可言。
一个小时后，车子抵达肃山机场，停在国际航站楼附近某个银行门口的停车位上。因为是凌晨，所以没有保安出来赶我。
我把定位通过手机发给了乘客。前一天，乘客已经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性别标识是一位女性乘客，我点开头像看，是一把柄上镶着宝石的匕首。一个女人，头像是把匕首，也是挺令人匪夷所思的。
凌晨气温较低。我把车窗全部摇了起来。飞机一个小时后才着落，我披上提前准备的大衣，锁上车门，想着先闭目养神一会儿。结果，我就这样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中，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遭到一个女匪的攻击。我拼命逃跑，最终还是被她追上了。她一边用电击棒捅我的大腿，一边拿我的头撞门。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手机在口袋里猛震，耳边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我扭头一看，一个脸颊通红的女人正在敲我的车窗。
我把车窗摇下一条缝隙。
“师傅，你怎么睡着了！打你电话不醒，敲了半天车窗都没用！”女人的抱怨声穿过缝隙弹在了我的脸上。
我知道自己睡觉误了事，连忙下车道歉。
外面吹着冷风。女人双手环抱在胸前，两只白色运动鞋原地踏步，沙沙作响。一只粉色行李箱立在她的脚边，箱体上粘满五颜六色的纪念贴纸。手提杆上绑着的行李标签随风飘荡，上面印着三个加粗的字母——mel，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打开车门，让女人先上车，接着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里，然后回到驾驶舱内。
车子按照导航上了路。
我瞥了一眼内后视镜，看见她在搓手，于是打开了空调。
“对不起，让你冻着了。”我一脸内疚。
“没事。我刚才想想，你这么早起来也辛苦。”她往手心哈了一口气。
“怎么买这么早的航班？在飞机上睡觉很累的。”
“没办法。为了看日出日落，只能是这个航班。”说着女人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独自玩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叫了我一声，把手机伸到前排，“你看，这是我在飞机上拍的，怎么样？”
我小心驾驶着车辆，间或看一眼屏幕上的照片。
她先给我看日落的照片，说是飞机起飞半个小时后拍到的。火球般的夕阳嵌在云海之上，晕出一层橙红色的光带，好似一场野火，要把碧蓝的天都给点着了。我忍不住夸赞道，真是美啊。
紧接着她又给我看日出的照片，拍于飞机降落前一个小时。橙色的朝阳从云海里钻出半个身体，光芒万丈，把周边的云彩全都镀上了耀眼的金漆。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点头示好。
“要是能把飞机的窗户打开就好了”她撅了撅嘴说，“这样照片上就不会出现玻璃的反光。”
我安慰她说，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笑了笑说，是吗？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灵光一现，问出一个恐怕只有福尔摩斯才会问的问题。我说，太阳东升西落，根据照片里太阳的位置来判断，飞机应该是由南往北。你坐在靠窗的位置，按理说不可能既看到日出，又看到日落，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听完我的话，愣了几秒，然后捧腹大笑了起来。
我见她笑得如此浮夸，料想我们之间必有一个傻子。要么是我地理没学好，要么就是她没听懂我说的话，在掩饰尴尬。
车子上了高架，一路笔直行驶。她坐在后排，断断续续地，足足笑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消停下来。
“高中毕业都好几年了，没想到还能听到这类问题。”她用纸巾擦去眼角的眼花，吐了口气说，“你想知道真相吗？大侦探。”
我憨笑着点点头。
“回头再告诉你。”她故意卖关子。
回头是什么时候？待会送到后我就走了。我被她搞得云里雾里。莫非——她真是个傻子？
到达良水博物馆时，差不多是八点半。我把车停在路边，帮她把箱子从后备箱里提了出来。“沿着石板路一直往里走，前面就是博物馆。附近还有个公园，也可以逛逛。”我指了指路说。
她侧身朝石板路望了一眼，然后又转头看着我，好像在酝酿着什么。我看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坐回了驾驶舱。
手刹刚刚放下，车内立刻响起咚咚咚的敲窗声。“怎么啦？东西落车上了？”我摇下车窗问道。
她弯下腰，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一头乌黑的长发从背上滑落下来，垂在她俊俏的脸颊两侧。她用手把一侧的头发捋向耳后，咬了咬嘴唇，羞涩地说：“我想找个人陪我逛逛，你有空吗？”
我右手放在手刹上面，左手抚摸下巴，作出思考状。大早上刚接了一个远途单，是不是该休息下再上路？今天已经接了一个大单，少做点生意也没事吧？别人既然提出来了，拒绝很没礼貌。我又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为什么不能做件好事呢？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把手刹又拉了起来。
“你好，我叫若樱。”
“你好，我叫子忆。”
通往博物馆的石板路不长也不短，周围很安静，我们彼此没有交流。中途经过一片清澈的水塘。水塘像一面镜子，映出蓝天白云，花草树木，以及岸上人的倒影。我看见若樱的影子带着微笑。
我们走到博物馆门口，发现离开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为了打发这半个小时，我们去公园闲逛了一圈，再回来时，刚好赶上工作人员开馆。
这家博物馆我来过一次，是陪以前的女朋友阿兰来的。
当时阿兰任职的早教机构需要组织一次博物馆参观活动，阿兰是负责人。那天她把馆里的布置和文物全都观摩了一遍，在本子上记了笔记。另外她还特意找到工作人员了解注意事项，生怕小孩子们会出安全问题。她对机构里的那些孩子向来很上心。可以说，她是因为喜欢小孩，才去找的这份工作。她曾和我说过，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生五个孩子，凑成一个乐队。后来我们分手了，那五个孩子也就和我没关系了。
进馆后，若樱问我有没有来过这里。
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馆内的文物对她来说似乎充满了诱惑。她常在某个橱窗前驻足凝望，神情平静如水，久久不肯迈动脚步。有时她会拉我过去一起看，然后照着注释吧啦吧啦和我说一顿，就像一个解说员。当她被文物惊艳到时，会用双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嘴角上扬，仿佛在幻想着另一个世界。我以为，一个女人只有到了服装店或者化妆品专柜，才会如此沉醉。看来，是我的眼界出了问题。
我们依此逛了前厅，第一展厅，第二展厅，第三展厅，还有尾厅。
参观尾厅时，若樱问我：“你知道吗，良水文化有可能是中华文明的起点。”
我假装不知情。
接着，她用诗人般的语气说：“我们穿越时空，站在文明的起点，望着这些尘封千年的石头，古老而神秘的文字，刻满神符的玉器，倘若你此刻爱我，将被冠以永恒之名。”
我支支吾吾道：“啊？是吗？”
我的脑袋发出“嗡”的一声。突如其来的深情，使我不知所措；暧昧不清的语境，令我浮想联翩。
走完尾厅后，若樱说要去找下馆长，让我等她一下。我坐立不安，走到一个饮料售卖机前，买了两罐可乐。我打开其中一罐，喝了一大口，顿时清爽了起来。
我记得金箍棒曾和我说过，情感难以克制时，就捏一下大腿内侧。如果痛，就此打住，如果不痛，那就放手去干吧。我信了他的话，捏了一下。——啊！痛死个娘哩！
若樱走了回来，见我一个劲地抚摸大腿，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被蚂蚁咬了一口。
她立在我的面前，捂着脸笑了起来。过了一会，我听见她说：
“走吧。带我去附近酒店开房。”
哐当——可乐罐掉到了地上。我低头一看，黑色液体正奔涌而出，泡沫止不住地往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