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离职了
那段时间,我的心重得像一块石头。
7月的某个早晨,我理短头发,穿上新衣,来到上司面前。我对他说,我不干了。上司问我原因,我说身体吃不消,太累了。上司听后安慰我,让我再坚持一个月。后来人事主管又找我谈话,我说医生诊断我得了暴躁症,随时都会砍人。
第二天,我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张纸,是我的离职证明,领导已经在上面签好了字。边上粘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道:领导们今天出差,特别嘱咐你不必一一告别,祝你离开后一切顺利,走得越来越远。
我拿了离职报告,想起我的朋友金箍棒。
金箍棒在市中心开了一家书店,书店的名字听起来很诚恳,叫“求你买一本”。近几年,书店经营惨淡,但是我不相信它会倒闭,我对金箍棒充满信心,他是一个富二代。
每次郁闷的时候,我就会去“求你买一本”找金箍棒。只要看见店里冷冷清清的,我就十分感动。
我去的时候,没见金箍棒人影。服务员小花说,金箍棒带着新来的员工去了仓库。我点了一杯鲜榨果汁,坐在休息区等他。
果汁甜得齁死人,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我怀疑金箍棒的老爸是个糖商,把卖不掉的糖都运书店来了。我前后在他店点过三次饮料,每次都像把钱扔进了河里。
书店的皮沙发很柔软,比我在其他书店坐过的都舒服。金箍棒和我说过,“求你买一本”是一家文艺书店,不像一般的商业书店,要么凳子硬得跟石头似的,要么干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催着进来的客人尽快买书,买了就走。
我很欣赏金箍棒的理念。
不过皮沙发坐久了容易得痔疮。我这样干坐了一个小时,依旧不见金箍棒出来。实在耐不住,朝仓库走去。
到了仓库门口,刚好看见金箍棒开门而出。一个女的依偎在她的身后。
“刚要进去找你,你就出来了。”我说,“带员工熟悉仓库呢?”
“子忆,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女朋友阿美。”
金箍棒当着我的面拍了阿美的屁股。
“在一起多久了?没听你说过。”
“一个小时左右吧。”金箍棒色迷迷地说,“刚才忘看手表了。”
我见他满头大汗,猜想仓库里一定很热。
金箍棒和我坐回到座位上。“你家饮料怎么回事?是不是拿糖当冰块用了?”我朝他发起牢骚。
金箍棒喝了一口,呛得脖子通红。他说给我重做一杯。我觉得不好意思,说不用麻烦,退钱就行了。
金箍棒听说我离职了,立马问我原因。我编了一个清新脱俗的理由,说自己想当个小说家。他问我准备写什么颜色的小说。我说,小说又不是画,哪来的颜色?他说,黄色小说不就有颜色吗?我反问他,除了黄色小说,还能说出第二种有颜色的小说吗?他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傻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推搡着我说,那你能不能写黄色小说?
我当场拒绝了他。他感到十分沮丧,说我扫了他的兴,要我陪他去酒吧解愁。我们坐进保时捷,在发动机张扬的轰鸣声中离开了书店。
一路上,金箍棒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夹着烟架在车窗上,脑袋跟着音乐前后晃荡,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我开玩笑说,真羡慕你,一出生就是贾宝玉,嘴里含着一块玉。
金箍棒没有听清,调轻了音乐。我靠向他的耳朵又说了一遍。
他把烟送到嘴里吸了一口,笑了笑说:“你以为贾宝玉叼块玉很开心吗?”
我以为他是在搞笑,笑了几声,却发现他一脸正经。他见我停止笑声,又补了一句:
“人各有命,快乐才是嘴里的玉。”
听完他的话,我陷入了沉思。我试着体会按摩座椅传递给屁股的触感,体会了很久,却快乐不起来。
我想,我命里的玉还没出现。
到了酒吧,我和金箍棒一人点了一瓶威士忌。我其实不是一个爱喝酒的人。酒的味道让我迷惑,非甜非咸,不浓不淡,无法归类。
另外,酒对于人的意义也令我费解。我见过痛苦的人希望通过酒醉获取宁静却愈加痛苦,虚伪的人企图通过酒醉粉饰真诚却更显虚伪。酒精在我看来,是一种短暂的荒谬。我的父亲被这种荒谬裹挟半生,最后死于高血压引发的脑溢血。
父亲给我的印象,除了一身挥之不去的酒气,还有满嘴的胡言乱语。我九岁那年,他在一次酒醉后的谈话中告诉我,我其实有个妹妹。妹妹未满1周岁,就被他卖给了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外地人。我父亲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我也卖掉。我当时认为父亲是在说胡话吓唬我,毕竟胡说八道是酒鬼的特长。
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快改嫁了人。母亲改嫁的那个夏天,我十八岁,刚结束高考。邻居对母亲说,恭喜啊,双喜临门!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有一天下午,她吩咐我去村里发喜糖。我一手挎着一个装满袋装糖的竹篮,踏在摄氏40多度的村路上,挨家挨户把糖交到邻居的手上。有个好事的大妈,接过糖笑着问:“这是你的喜糖,还是你妈的喜糖呀?”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法令纹连成了圈,十分滑稽。我没有理她,只顾去送下一家。后面我加快了送糖的速度,只要邻居接过糖,我立马转身就走,不给对方说法的机会。
村里有一位孤寡老人,膝下无子,常年拄着拐仗,行动不便。她接过糖,说外面热,让我坐下喝口水。我见她可怜,没有拒绝,坐下陪她聊了会家常。老人问起我父母的名字,我如实回答。不料老人家当着我的面,毫不避讳地骂起了我已故的父亲。她骂他的心像乌鸦一样黑,说他年纪轻轻死掉是遭了报应。临别时,她面色凝重地问了我一句:你有你家妹妹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转身逃出了她的老房子。我听见身后传来吃力的叫喊声:“她是你妹妹,去把她找回来!”
我感到一种晕眩,缓缓睁开眼睛。先是酒架在摇晃,继而发现金箍棒也在摇晃,后来发现,其实是自己在摇晃。尽管我不信任酒,但那晚我确实喝醉了。金箍棒好不容易把我摇醒,我一头栽在他怀里又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为了拿回我落下的一只鞋,我和金箍棒又去了那家酒吧。酒保一眼认出了我们。他说我昨天酒兴大发,对着酒瓶喊了一晚上“吹瓶”,还说了很多胡话,比如命令酒瓶不能准时打卡下班、今晚必须做完三年项目计划、周末必须到公司开会,等等。酒保拍拍我的胸脯说,你喝醉后真带劲。我当下打了个寒战,这个酒保真是娘到家了!
又喝了一通,然后打车回家。我有些糊涂,报错了地址,结果去了原来公司的楼下。喝醉的我失忆了,误以为晚上要加班。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我猜是以前的伙伴们还在写字楼里工作。人要生存,总要付出劳动。即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骗子,都要挖空心思去设计陷阱,才能有收获。人要是想不劳而获,那便是异想天开。我离职并非想不劳而获,只是我不快乐。我很少快乐,有时因此而烦恼。但愿灯火下的那些伙伴是快乐的,那样他们就比我幸运。
我蹲在路边等车。冷风拂面,让人迷醉中带着半份清醒。我突然想起酒保说的话,立刻明白了过来。那晚我喊的不是“吹瓶”,其实是“崔平”。
崔平是我上司的名字。
再见了,崔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