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话本
在总兵府的第一晚,程宝生本以为要千杯下肚,没想到于贵任并没有让她沾一滴酒。
他说,什么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都是那些能醉的人所求,咱们两个既然都不会醉,喝这么多酒,岂不像两个傻子。
虽然没有让程宝生饮酒,但于贵任却和往日一样,一杯复一杯,因此宝生仿佛成了一位斟酒的侍女。也好,只要能给她百脚,做什么都无所谓,斟酒总比饮酒好,若真是让她饮下那么多酒,等同于让她一直饮水,也不能说是件轻松的事儿。
于贵任一边喝,一边有的没的和她说上两句话,诸如,他真想知道喝醉了是什么感觉;诸如,在军中,战时禁酒,可他却可以喝,喝多少他都能点兵布阵;诸如,他觉得上天的安排,他生来就是领兵打仗的。
他还问程宝生,你呢,你觉得上天安排你生来是做什么的。
这是程宝生来到这世上的第十九个冬天,今儿个是腊月二十八,此刻坐在东南总兵府的园子里,宝生还真是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她生为当朝二品大员的四女,十四岁母亲病逝,退居府内闲雨别院三年,十七岁适逢家道中落,被许给江南巨擘为平妻,只为换得三万两嫁礼助父亲官场斡旋,后在九天玄女庙偶遇上眉坊金迎迎,以金迎迎的身份犯了人命官司,蹲了一年大牢,如今出狱算算也将近百日,她觉得怪荒诞的,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走到今日,坐在这里,给面前这位当朝一品武将斟酒呢,面对于贵任这个问题,宝生没有答案。
“其实,有可能上天根本没打算让我来到这世上,是我自己非要来的,是我违背了上天的意愿。”宝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出生时的秘闻,如此说道。
“胡说,如果上天没安排,人是不可能有来这世上走一遭的机会的,小姐没醉,倒开始说醉话。”于贵任道。
宝生笑笑,道:“不是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么。”
于贵任哈哈大笑,“本将的问题,小姐还是好好想想吧。”
宝生道她也想问于贵任一个问题,但话题犯忌,先得于贵任恕罪才行。
“本将赏你一个百无禁忌。”于贵任心中早已觉得这个女子有些不同,倒想看看她会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宝生问道,若大人只剩一年可活,大人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哈哈哈,若不是在本将的府邸,若不是这酒是本将的,听了你这话,真以为你在本将的酒里下毒了呢。”
看到于贵任不忌讳这个问题,宝生更想听听答案,“大人。。。。。。想想?”
于贵任很快回道,想都不用想,他会冲到一个人面前,告诉那个人,他让他做的事情,他不愿意,不想做!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不想做。
这样的回答,当然等于没回答,不过宝生由此感叹,人人都有迫不得已。
这就是宝生这日在总兵府的经过,即使于贵任对她不似前一日严厉,仍旧只赏了她一日的份量,告诉她明晚再来。
当然,整整一个多时辰,萧无羡仍旧潜藏在不远处注视这一切,他在心中苦叹,已经是年二十八了,往年这时候,他已经回到宫中,在烧着炭炉的殿中吃烤栗子,现在却蹲在树梢上挨冻,都是被程宝生所累,可是他又有点惆怅,如果此刻立即可以确定,程宝生杀方东亭不是党争的线索,他会不会马上就走,任由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女子在这里给一个杀伐无数的武将斟酒,萧无羡也不知道。
宝生虽然滴酒未沾,身上仍染了一身酒气,幸好她有备而来,带了替换的衣裳在车里,这样她就可以在返回上眉坊之前换上新的,以免被坊中人知道大小姐深夜出去饮酒。
回到坊中,宝生刚推开房门就被冲上来的四个小东西围住了。是金喜娘一年前带进上眉坊的四个女孩子,分别叫,眉儿、菁儿、画儿、甜儿。
宝生出狱刚回来那会儿,初听到这些名字,只觉这金喜娘给人取名真是无趣又潦草,十分看不上。
可现在让她头疼的不是这些名字,是这四个丫头缠着她,让她给她们讲睡前故事。
“迎迎姐姐,去年你给咱们讲的话本讲到一半你就走了。”
“终于把你盼回来了,白姐姐却说你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不让我们打扰你。”
“可我们看你最近常常出门,想是身体已经好了吧。”
“既然好了,可以给我们讲话本了吧?”
四个丫头叽叽喳喳地,话都没说完已经钻到宝生的床上了,宝生心里一万个抗拒,却应对无法。
刚才进门时因太意外,忘了关门,见丫头们往床上钻,宝生这才去关门,恰好看到萧无羡在对面的回廊下,朝她挥了挥手,一副看她倒霉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又见他立刻钻进了小蛰房里,宝生知道,今晚总兵府一行,萧无羡仍是全程暗中跟随,因此也没计较,她叹了口气,回到床边蹲下身子,欲将床底下那只大箱子拉出来。
宝生问小丫头们,什么话本讲了一半?
丫头们齐声答:梁山伯与祝英台。
宝生悻悻地在心里“呵”了一声,也好,不用去翻箱子了,不是什么冷门话本,两只傻蝴蝶嘛,这故事人人都知道。
“好吧。”宝生又把箱子推了进去,顺着床边靠坐在床上,四个丫头相拥着挤在一个被窝里,齐刷刷地闭上眼,期盼着伴随话本进入梦乡。
“祝英台觉得,世上男子可以读书,女子自然也可以。”
刚一开始,四个丫头就打断宝生,“哎呀,迎迎姐姐,这些咱们都知道啦,上次你已经讲到,梁山伯和祝英台约定好了,各自回家,梁山伯回禀了父母后,便会赶在马文才之前,去祝英台家里求亲。”
“哦,迎迎姐姐忘了,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接着宝生用她那把三分清甜、三分冷漠、三分讥讽的声音娓娓道来。。。。。。
小蛰房内,萧无羡被小蛰问的哑口无言。
“今儿已经是年二十八了,三哥你还不走?皇上没催你?”
“催了好几次了。”
小蛰笑了,“皇上催,倒不打紧,我是怕你年年和五姐一起守岁,今年莫名其妙地不出现,她不得闹疯了。”
“怎么是莫名其妙?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于贵任每天只给她当日的份量,一日寻购百脚的人不回,她就得日日去,三哥怎么能走。”
“怎么不能走,起初咱们是怕她有危险,可现在看来,一点没有啊,人家多有本事,求药得药呢,哪儿需要三哥你日日守护着?”小蛰故意拿话激萧无羡。
“。。。。。。才不是守护,是调查,三哥有任务。”
“行了三哥,别拿任务说事儿,一说任务,就是保密,我看分明是借口。”
“借口,三哥要借口做何用?”
小蛰本想说,萧无羡拿任务当借口,实则是不放心程宝生,但似乎自己对此只是揣摩,不是十分有把握,话到嘴边,竟道:“因为三哥不喜欢五姐,不想跟五姐一起守岁,有了借口,就可以不回京过年。”
“就你聪明。”
萧无羡敲了一下小蛰的头,这时,对面传来小姑娘大哭大号的声音,延绵不绝越来越近,二人皆是一惊,连忙推开门看,只见眉儿、菁儿、画儿、甜儿四个丫头从程宝生屋里哭着跑了出来,口里还喊着“迎迎姐姐太坏了,才不是这样呢!”
程宝生也跟在后面跑了出来,似乎是担心几个丫头冻着、撞着、跌着,脸上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果然,跑在最前头的甜儿一个跟头跌在地上,哭得更凶。
这一闹,白露和立夏也寻声而来。
小蛰的房间因离程宝生的最近,第一个跑上前,扶起甜儿,虽不能说话,但也在安抚。
萧无羡紧随着小蛰,他刚才看到几个丫头挤在宝生床上嚷着讲故事,因此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十分感兴趣。
白露和立夏也赶到了跟前儿,二人搂着四个丫头,问她们为何半夜吵闹。
丫头们哭道,说迎迎姐姐坏,迎迎姐姐瞎掰。
立夏问道,你们从来是觉得迎迎姐姐最好,现在怎么说坏?
丫头们道,迎迎姐姐编故事吓人。
立夏又问,什么故事,把你们吓成这样?
丫头们道,梁山伯与祝英台。
白露低声碎念,梁山伯与祝英台?何以会吓成这样?
白露、立夏、小蛰、萧无羡几个大人,抱着同样的疑问面面相觑,四人看向程宝生,宝生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画儿拉住白露的胳膊,仿佛告状似的一边摇晃着一边哭着说:“迎迎姐姐跟咱们讲,祝英台回家后一心一意等着梁山伯,梁山伯最终也没有出现,祝英台还是被父母嫁给了马文才,出嫁的那一天,她听说梁山伯和丞相府的千金小姐定了亲,出嫁后,马文才出意外死了,祝英台生了病,马上也要死了。”
白露和立夏听的是瞠目结舌,小蛰则是觉得十分精彩,还拍手叫好,萧无羡则是觉得十分好笑,又觉得听了把孩子吓哭的故事却笑出来十分不礼貌,正在用力憋笑。
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立夏和白露一边拉着孩子往自己的房间回,一边还在安抚。留下程宝生与小蛰、萧无羡三人。
萧无羡道:“人家孩子没招你没惹你的,你怎么编这么惊悚的故事吓孩子?”
程宝生打起精神陪了一晚上于贵任,此刻已经十分疲惫,她冷漠道:“难道话本上是真的吗?都是编的而已。”
小蛰道:“编的好,这样编才好让小丫头们早早看清这世道。”
萧无羡又敲了一下小蛰的脑袋。“你还捧起场来了。”
小蛰催到萧无羡,“你还不走?”
萧无羡一声“走了。”飞身一跃,消失在房顶。
程宝生和小蛰点了点头,转身回房,心中不禁疑道:他晚上不住在小蛰房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