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结盟
即使是知道上眉坊里有三名乱党的这一晚，程宝生仍然被以方东亭为主角的梦魇惊醒，看来乱党也没有胜过方东亭。
无论是最开始在牢里，还是后来的大半年在舍监里，乃至今时今日在这间房里，她都无法摆脱这个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梦魇。
梦中的她常常仍被方东亭逼视着，刚开始，伴随着这些梦境袭来的确实是恐惧和孤立无援，但梦的次数多了，渐渐开始不同，她借由不停重复的梦看到了更多的内容，来自方东亭看着她的双眼流露出的内容，梦的次数越是多，她越能相信，那绝不仅仅来自于情欲，甚至说到如今，那里面有没有情欲她都有所怀疑，她渐渐看到的，是一些很决绝、很痛苦的东西。
但那是什么呢？宝生此刻已无法探究，因为她又醒了。
但凡是这样被惊醒的夜里，她都很难再次入睡。
宝生穿了衣裳，又披上了外氅，一个人走到园子里，在廊桥边坐了下来。
周围一片静，上眉坊这么热闹的地方，过了子夜也一样静，又因为是冬季，连些鸟叫蝉鸣都没有。
宝生拢了拢外氅，搓搓双手，感到一种凛冽的清醒。
清醒起来，人变得更敏感，她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接着看到了萧无羡，他也看到了她，散散漫漫地走到了她跟前，不过他虽一副慵懒气象，腰上可是仍挂着剑。
“陋室简朴，萧公子住不惯么？”宝生道。
“才不是那种矜贵的人，睡不着而已。”萧无羡道，接着又问宝生，“大晚上的你不冷啊。”
宝生道：“冷，所以要回了，萧公子辛苦了。”宝生起身微微颔首以示礼仪，之后没再看他，已然转身往房间方向走。
萧无羡撇撇嘴，子时以后还不睡的人，多半都是个人物，多半在谋划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情，他想，他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萧无羡打了个激灵，也欲转身原路返回，却突然看到还没走出他视线的程宝生扶着栏柱渐渐倒在了地上。
几个箭步上前，萧无羡屈单膝蹲下，道：“你怎么了？”
只见宝生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胃，想回他话，忽然狠狠一记吃痛，话没说出来。
“我去喊人。”萧无羡正欲起身，却被宝生一手拽住。
“别叫人。”她央求道。
“你撑得住吗？”萧无羡道。
宝生没搭话，只顾着伸手往袖子里摸，然后又往腰间摸，摸来摸去，却摸不到她要的东西。
这下宝生有点急了，也不知是急还是又痛了，她吃力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可是一抬脚一个踉跄，萧无羡立刻接住，以最少的肢体接触。
接住的同时，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惊呼道：“哦，对对对，竟给忘了。”
萧无羡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你是不是找这个。”
宝生见他手上竟是那高林山人的药，急忙夺了去，倒出了一粒吞入口中。
他看她仿佛吞了什么了不起的灵丹妙药似的，又见她慢慢顺着柱子坐回到了矮栏上，努力让自己深呼吸，片刻后，渐渐双眉轻展，似是疼痛褪去。
萧无羡心中惊疑，什么药，效力这么快？
这时他听到宝生冷冷地问了句：“你偷我药做什么？”
萧无羡又不乐意了，“怎么措辞呢，是你掉在了常瑰那房里，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捡了回来，看你痛成这般，要怎么办？”
宝生听罢，没感谢他，却问道：“为何下午回来的时候不给我呢？”
萧无羡道：“一回来，又是乱党，又是人质，哪还记得这些。”接着又道：“你可是胃疾？”
见她不答话，又问：在里面患上的？”他这个“里面”自是指牢里。
“不关你事。”宝生将那小瓷瓶宝贝一样的塞进袖中，可是想想，确实是仰仗他将这救命的小瓶子捡了回来，于是道：“好吧，算我误会你了，多谢。”
萧无羡听罢道：“倒也没关系，今日我也误会你了，半斤八两吧。”
宝生看他，不解他误会了她何事。
只听他接着道：“下午你提到换人质，先是想到徐婶儿，当小蛰说换她的时候，你又极力赞同，我当时以为，你可真自私，怎么不说自己去呢？直到刚才见你那副情景，想到若是被困住了手脚，堵住了口，若是胃疾犯了，可真是不好办，若是给乱党造成了困扰，更是有生命之危。”
宝生听了，心中略有些意外，他竟是这样想的。
可是宝生从来坦荡，又是行之将死之人，不必在乎他人的看法，她道：“你别自作聪明了，我当时只想着，小蛰在里头，萧公子便会尽心，我当然希望此事，既保全了人质又不动干戈，毕竟萧公子是眼下这里武功最高的人，你若是尽心尽力，我想此事至少有个七八成把握。若是换我在里头，我怕萧公子一时没了兴致，半途而废。”
萧无羡听了十分意外，又颇为戏谑地道：“行行行，我自作聪明，你可是真聪明，怎么突然妄自菲薄了？”
“吃一堑长一智。”程宝生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
“什么？”
“没什么，乏了，我回房了，萧公子自便吧。”
经历过谭少茗，程宝生懂得不可妄自评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斤两。
程若缚需在离开江州之前，将那颗仍未被他解密的火蹦子藏起来，依循圣命，所藏之地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但是他偷偷去勘查了许多地方，都不算是万无一失的选择，正为此苦恼，不料在去看月娘子的那日，有了意外的发现。
金迎迎给月娘子找的宅子坐落在盐湖南边一隅，再往南就可通街巷，既僻静又非孤零之地，那日，程若缚在二人缠绵悱恻之后，一个人出来散心，绕湖而行，因风光与京师不同，走着走着，竟走到了盐湖的北侧，左右望去，即无人居住，也无田庄庙宇等，再往北便是万象山脚，他想，岂不正是安置火蹦子的好地方么？
程若缚估量着方圆距离，即使发生意外，不论是山石，还是湖泊，都是阻挡威力的天然条件。
月娘子只顾沉浸在和意中人的离别愁绪里，哪会儿想到这个好情郎在她所居之所的湖对面，埋了这么个东西。虽然，仍旧是怎么炸也炸不到她这里。
走的这日，金迎迎给他装备的妥妥帖帖，十分周到地送到了出城的关卡。
“四妹不能再送了，再送就要出两江了。”
“等大哥到了京城，就差不多要过年了，大哥可以歇一歇了。”
提到过年，程若缚想到这妹妹如今只身一人在亡夫家，每逢佳节必然凄苦，道：“四妹一个人在方家，也莫要苦了自己。”忽然又想到什么，问：“对了，方家不是有个过继的少爷，他过年回来么，四妹可要待人家好些，将来。。。是个依靠。”
金迎迎听了似听笑话，“他在岛上读书，离得远着呢，再说，谁要跟小孩子过年。”话里充满不屑。
少时，金迎迎眼看着快送到路口了，心里盘算着，有些话，是时候说了。
“要说依靠么，咱们程家，依我看，谁也没有大哥有本领，父亲也没有。”
“四妹怎么能这么说。”
“妹妹心里真的这么想的，大哥，才是妹妹的靠山。”
程若缚听了，稍微正了正颜色，道：“四妹竟然这样讲，大哥也不是装糊涂的人，四妹婚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大哥也没来看看，这次还是借着公事才来，本就欠妥帖，可来了之后，四妹第一次登门，拎了一篮子樱桃，月娘子很喜欢，好意记在了大哥身上；第二次，送了一颗奇石到京里，圣上很喜欢，功劳记在了大哥头上；第三次，解了八百袋干沙之急，替大哥规避了被参本的风险；第四次，给寻了那样好的一处宅子，大哥知道，四妹跟月娘子谈了心，她才安心地留了下来，没有闹。”
“哎哟，大哥记性真好。”金迎迎打诨道。
“大哥就这么回去了，就枉为你大哥了，四妹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
金迎迎不慌不忙，道：“需要么，倒是有，不过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妹妹只是想着日后，咱们兄妹一南一北，有什么事情，能多通通信儿，大哥知道的，妹妹现在就是个买卖人，一年到头，不过为一个‘利’字。”
程若缚当然听得懂，这是要他放消息，他心里并无抗拒，就这一趟，他就明白，四妹对他有需求的事，至少，都是双赢的事儿，他不会吃亏。
顿了顿，程若缚道：“从前在家里，妹妹多，大哥也年轻不懂事，一心觉得不该跟女孩子玩，常年下来忽略了你们，以后咱们兄妹，常通信。”
当金迎迎听到他这话时，这趟送行也送的差不多了。
目送程若缚的一行官队远去，金迎迎热情地挥手，直到车队消失不见，当她转身准备上方家的马车时，忽然留意到，不远处的林子里，就是一年前，她和程宝生相遇的地方，那座九天玄女庙。
一想到程宝生虔诚地跪在那儿的画面，金迎迎就觉的可笑。傻死了，只是个能遮风避雨的房子罢了，她抬头看看天，呵呵，遇到晴空万里，它连避雨的用处也没了。
金迎迎不屑地哼了一声，上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