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周师傅
金迎迎给月娘子找的这处宅子,坐落在江州城东南隅的一片盐湖旁,僻静,又不至于太冷清;离方府不远,又不至于太近,內有两进两出,同时住上个四五个婆子丫鬟是足够的,但到底还算是普通人家的宅子,不会太张扬。
金迎迎今日带着月娘子过来认门,之前她已命家兵运来了一些精致的家具,金迎迎一边拉着月娘子商量着怎么规置,一边给她介绍这些好物件。
方东亭在的时候,他的那些个同族兄弟也都是住在方家的,说是兄弟,只是大家在他手下做事,又姓方,拉拢关系抱团而已,未必是什么亲戚。后来大家觉得家主过世、新进门的夫人又正值妙龄,小少爷又未成年,为避嫌主家孤儿孀母,一众方姓买办都搬了出去各自下榻。因此那些院落闲置下来,家具也封存了。
金迎迎与月娘子看过一遍宅子,又拉着她去盐湖旁散心,说提前熟悉熟悉周围环境。盐湖只是个名字而已,其实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边景致算是宜人。
路上,金迎迎不停说道,等大哥回京了,月娘子若有事情定要找她这个做妹妹的帮忙,即便无事,闲来也要多走动。
经金迎迎这一通熟络,月娘子感叹起来,说她原本住在京郊,这一次,看似是程若缚南下公干,带着她在旁以求欢聚,实际上就是为了把她挪的远一点,这一挪,一南一北的,她就不能再像往日那样进城见他了,住在京郊的时候,她曾有两次擅作主张偷偷进城见他,他对此有些不悦。
金迎迎听她似乎抱怨程若缚,没插话,又听她说其实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说到底,是没有身份。
她本来就是教坊的舞娘,被程若缚看上了,带走养在外室,她衣食无忧,又不用再不停地跳给别人看了,她应当知足的。
金迎迎知道,一个人口里说该知足的时候,多半还不知足。
“我看大哥眼中有你,你放宽心。”金迎迎道。
“四妹妹是深闺出来的,你不知道,男人眼里,可以有很多很多很多女人的。”
金迎迎从小偷看姐姐与客人们挑弄风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她道:“那月姐姐就在眼里也盛下许多许多的男人,不就扯平了?”
月娘子一怔,惊讶于她怎么是这个说法,道:“四妹妹没听过,仕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么?女人眼中,往往只会有一个男人。”
金迎迎心想,她与程若缚二人,明明就是一个望利,一个见色,何必在这里扮演什么“不可说”。可是不便揭穿她,便道:“大哥不是没有交代的人,若真有那一日,大哥会与你有个说法的,到时候你有了家资傍身,我再替你寻一个专一的郎君,就在这湖畔小宅安闲度日,岂不是美事。”
月娘子听言一边捂面笑,佯作自己没这些意思,一边心想,这个四妹,明明是程若缚的四妹,可当她哥哥不在,当只有她二人的时候,她却句句话都占在她这一头,并且这些话她脱口自然,完全不显的虚伪矫情,仿佛是她的一种天分,无论何时何地,谁在她身边,她便让谁感觉到与她是自己人。月娘子早就听闻程家男人善于左右逢源,现在看,女眷也如此,怪不得她如今进了商场,也长袖善舞。
“你大哥自科考后就沉迷于那些积木、图纸,一时耽搁了几年,我想这趟他再回京,你该有嫂嫂了。”月娘子道。
“这也是躲不过的不是么,她可是程宗谰的宝贝疙瘩。不过这身份,你也别过分在意,你看看我,身份从来不缺,从前有,现在也有,都是高高在上、堂堂正正的身份,你觉得我快活么?”金迎迎不屑道。
“难道不快活么?”月娘子不是第一次听她直呼程宗谰大名,想是她心中记恨。
“嗯。。。快活!”
月娘子见她说这话的时候,折断了手中把玩着的一根嫩枝。
那一刻月娘子又觉得,她不像程家人,程家人真的时候也令人觉得假,可是她,她假的时候也会令人觉得真。
后来金迎迎送月娘子回慎园,本想着只是进去跟程若缚打个招呼就走,没想到二人刚一进门,就听说程若缚收到了宣城来的急递,说是黄河改道,倒灌伍邑渠,水势凶猛,邑丞带领百姓竭力抗洪,仍有伤亡。
串子告诉金迎迎和月娘子,大少爷把自己关在书房许久,刚才一不小心把烛台都推倒了,大少爷一向冷静,这次却慌乱如此,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月娘子对家国大事不感兴趣,伍邑渠南下的河水也淹不到慎园,她只是程若缚花前月下的玩伴,从不在他心烦的时候去触霉头,月娘子称自己乏了,识趣地回屋里去了。
也恰是这种识趣,她只能是程若缚闲暇时刻的锦上花,而金迎迎却上前敲了书房的门,敲门的,才是雪中炭。
“工部不是大哥的工部,黄河也不是大哥说了算,怎么把自己逼成这样?”
程若缚好面子,没有和金迎迎解释,实际上是他此前分析汛期的数据,在预判上出了错误,他以为按黄河这回的脾气,若是改道,定灌入临席渠,因而在拿到皇帝批复的款项后,将临席渠顺势而下的各处堤坝放在了第一批补修的名单里。而其他的各处堤坝则缓之,可如今这样一来,河水南下首先就会在隆埕渡口形成回旋,到时候定是一场灾难。
“四妹不知,已然发生的还不是最严重的,马上要发生的才是最可怕的。”程若缚伏在大庆水利工事防部图上,哀叹道。
“马上要发生什么?”
“水往低处流,按照现在的水势,三日后,将会在隆埕渡口形成回旋,越过堤坝,周围的三个镇子,皆无机会幸免。”
“不是还有三日,撤走三镇百姓总来得及吧?”
“撤是一定要撤,巡抚已经调人过去,配合当地县令执行,可三镇百姓,将面临田庄尽毁,一年辛苦,到头来颗粒无收不说,植被被淹,瘟疫四起,难免要威胁人命。”
“一点法子都没吗?大哥看来,除了撤百姓,还能做些什么呢?”
听到金迎迎这样问,程若缚道:“除非眼前就有沙,大量的干沙,以沙治水。河水刷了沙,力量定会减半。”
金迎迎听言眼睛一亮,道:“沙有何难,各省都有囤积防火蹦子的干沙,找常嗣珉借,隆埕渡口是他的治下,他难道会不借?”
程若缚摇头道:“自从乱党用过一次火蹦子,朝廷便有严令,各地囤沙,皆是为了火蹦子再现时救急,挪为他用者,免不了按律治罪。”
金迎迎却觉得这十分不合理,“大哥说的是那个什么光明堂?”
“四妹也知光明堂?”
“盛传于江南的歌谣,妹妹可已经在这里生活一年之久了,当然知了。只是这光明堂到底是些什么人?是真有还是虚传?几年前的那次火蹦子,是偶然还是光明堂的挑衅?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么多年了,火蹦子再也没出现过,事分急缓,总不能为了防患一个假设,放着眼巴前的灾难不管?”
“四妹说的是道理,大哥说的是圣令。”程若缚愁道。
“糊涂皇帝!”金迎迎不服气,“大哥何不找常嗣珉试试,将此道理与他说一说,等河水退去,咱们想办法去建州的海滩搞沙子,晒干了还他不就成了?”
程若缚深吸一口气,“好吧,试试,但愿他能与大哥方便这一回。”
“他能把园子借给大哥住,想是会愿意再方便一回的。”
程若缚当即带人前往总督府,金迎迎则命一随从在慎园等消息,自己先回了商行,后又将此事与邓葛说了一遍。
谁知没过多久,留在慎园的随从便赶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从总督府回来的程若缚。
“如何,肯借吗?”金迎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此行成败。
“介于肯和不肯之间。”
“哎呀,都是大男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不爽快,肯或不肯,怎么个之间法?”金迎迎不耐烦。
“干沙囤在西仓房,在外人眼里本是无用之物,无需看守,我若是夜间去取,等汛期过了,再将新寻来的干沙送回去,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这就叫做‘借’。”程若缚道。
“何为不借呢?”
“若这期间,城中有什么突发状况,需要沙袋防爆,被人发现了所囤之沙不见了,常嗣珉便会称他毫不知情,可那时,是个人都能想到是大哥挪用了去,到时候,大哥便是藐视圣令,这就叫做不借。”
“呵!这个常嗣珉,无事便送大哥人情,有事便毫不相干,不愧是两江总督哦。”
“但也好在,没有一口回绝。”
“大哥的意思是要借了?”
“就像四妹说的,这一来回最多需要十日八日,总不会偏偏这么巧,光明堂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就算冒出来,也未必会再投放火蹦子。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好,这事儿大哥不好借用官府的人,我这就回去,点齐所有家兵,今晚操办。”
“又劳累四妹了。”
程若缚因没有与金迎迎说前情,她自然不会想到,一向保守谨慎的程若缚这次愿意铤而走险,是因为他此前的预判出了错,若因此造成三镇淹没流亡,他这趟南下巡河可就没有功反有过了。
如程若缚的计算,大水来势汹汹果然到了第三日袭卷隆埕渡口,但因程若缚周详的防患部署,成功将水患的代价降到了最低,应天巡抚见他年纪轻轻颇具才干,再配合工作上也十分积极。特别嘱咐相关县令要仔细对待隆埕渡口附近撤离百姓的安顿工作。
一场人与天的交战终于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金迎迎早已命邓葛带着一队家兵出发前往建州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装沙了。
常嗣珉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场戏,现在,这个程家的长公子就又欠他一个人情了。
江州城南有一家很大的打铁铺子,座落在不打眼的小巷子里,因为手艺好,南边半个城的百姓都会光顾这间铺子,打铁的老师傅带着十几个徒弟,薪火相传,师傅姓周,铺子叫周铁铺。
这日,一个颇有些功夫的年轻壮士匆忙跑回了铺子,从进大门一直跑到后院,和擦身而过的铁匠挨个点头,一看就是自己人。
年轻壮士到后院尽头,进了冶铁的工房,风箱嗡嗡作响,大伙儿说话须得用喊。
工房的尽头,有一中年男人背身而站,年轻壮士走近他,拱手而道,
“军师,一共四处,都按您的指示放好了。”
“仔细交代蹲守的人,引爆前,若见有百姓在周围,设法引开,误伤无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