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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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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誊抄藏书这个活儿,有一点好,程宝生每日誊抄四个时辰,一天里剩余的漫长的时间,她可以靠看这些藏书来打发时间,最近看的更为有趣,是一本前朝永宁年间一位致仕巡抚的日志,这位巡抚不但好兴致,还很能坚持,程宝生所看这本从年初一一直到腊月三十,整整一年,这位巡抚大人竟能做到日日记上一笔,而他所记生活之格调,甚至不输一代山人之首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只可惜其中有十七页发霉,几乎是完全毁掉了。

    这倒是给了程宝生遐想的空间,因她从年初看到年末,对这位老人已算是隔世相知,所以她常常在放空的时候脑补,那看不到的十七天里,都发生过什么事,那十七天虽不可知,可宝生凭借后面的日志刚好可以有些猜测,也非空穴来风,却也做不实,真是乐趣无穷。

    今日是中秋,在这小小的监舍里,中秋和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扇窗又小又窄,被铁栏封着,站在窗下向外望,那个角度是看不到的月亮的。

    程宝生心里安静,从午后就坐在案台前誊抄,一直到现在,差不多是戌时了,正是团聚的人们晚饭后相伴赏月的时辰。

    忽然,门外的门闩被抽了出来,接着是几声叩门。程宝生便知是年语重,除了他,没有人进一个犯人的牢房前会叩门。

    “年公子。”程宝生应声。

    门被推开,宝生竟看到两个人,与年语重一同而来的,是那个讼师刘槐。

    宝生从案台前起身走过来,向二人行了礼。

    “金小姐,这是槐兄,你们认识的,他刚从外地回来益州,刚才他来找我时,我本欲去逛灯会,他听闻你现在换到了监舍,便嚷着让我带他来看望你。”年语重道。

    还没等程宝生回话,刘槐打断道:“好你个年语重,怎么胡言乱语,明明是我来邀你去逛灯会,你非要此刻过来看望金小姐。”刘槐把年语重的幌子戳破了,年语重知道程宝生蕙质兰心,话说的白了她不免尴尬,才把这锅甩到刘槐身上,可刘槐不知年语重心中所想,直接给撂明了。

    明了就明了吧,他索性坦坦荡荡,道:“金小姐这屋子的位置,从窗子看不到月亮,可这中秋佳节,人人应有机会赏月的。”

    程宝生虽然有了这小小的独立的监舍,可是按规矩,任何时候她都不能在没有传告的时候踏出房门的。年语重现在让这扇门大开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程宝生移步门边。

    程宝生从门边向天上望去,便看到银盘高悬,江南的夜空比起京城的更清朗,似乎还带着点水波和柔情,倒是更美。

    可程宝生,已经不是年语重口中的“人人”,她望着月亮时在想,南北相距千里,可月亮不还是同一个月亮么,六岁那年中秋,她坐在程宗谰的膝头望过这月亮,十四岁那年中秋和宝落偷跑出去爬山,姐妹俩在山头望过这月亮,去年的今天,和谭少茗在京城的灯会,也望过这月亮。天下间这么多悲欢离合,这悲欢中的人们,开心的、悲伤的都向这月亮倾诉,这么看,最无情的便是这月亮。

    程宝生叹了口气,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年公子好意,民女心领了。”

    程宝生退回去到案台旁,年语重看她是对赏月没什么兴致。人生代代无穷尽,江月年年望相似。年语重心想,这月亮一圆起来,果真是欢乐的人更欢乐,忧伤的人更忧伤。

    “你看,我就说你这想法幼稚,人家金小姐哪里要看月亮了。”刘槐道。

    程宝生此刻站在案台旁,这小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此刻年语重和刘槐都站着,她也不能坐下,可现在三个人都站着,也是有些奇怪。

    刘槐走近案台,拿起程宝生下午刚抄好的那些,好奇道:“今日抄的是什么?”

    “是一本《奉州园冶》”,宝生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与刘槐,“这是母本。”

    刘槐很新鲜,接过那书,又皱眉道:“好好的一本书,竟这样残破不堪。”

    “书虽破,所幸被毁坏的字却不多。”宝生道。

    年语重也好奇,靠近来看。

    刘槐一会儿看看母本,一会又看看那一张张程宝生誊抄的活页,一来震惊于这个姑娘年纪轻轻,竟写的如此一手簪花小楷,二来对比看下来,暗赞她为人沉静、定力极高,所抄副本无一字错漏,无一处涂改,三来么。。。。。刘槐思忖片刻,仍不解,问道:

    “这一处明明被虫蛀了孔,看不出是哪两个字,可你的抄本上,却明确写着‘文杏园’,你怎知就是‘文杏’二字?”

    “刘讼请看这书中每一篇园志下面,都纪录有捐造者的名字。”程宝生道。

    “没错,这一篇,写的是孟玉寅。”年语重也拿了去细看。

    “民女抄此册书,自然知道,整个奉州,只孟玉寅一人,便捐造了七处园子。”

    “嚯嚯,大财主啊。”刘槐道。

    “二位请看”,这时程宝生递给他们一张纸,上面写着六个名字,“孟玉寅捐造的园子,单看不觉得,可我将另外六处园子的名字记在这上面,便有迹可循了,二位可看出什么?”

    “嗯。。。斤竹苑、鹿柴园、宫槐隅、柳浪庭、孟城坞、华子洲,名字倒是清奇。”刘槐道。

    年语重看着这些名字不语,程宝生看向他,等他。

    “我知道了,若去掉每个名字里的最后一字,是辋川别墅?”

    “正是。”程宝生点头。“后人向往辋川胜地,因此衍生了辋川图,既然孟玉寅这另外六处园子皆以辋川图二十景命名,想这被损坏的一篇,应该也不例外。”

    “如此听来有理,”年语重道,“可这二十景之名仅被孟玉寅取用六处,你如何能肯定,这园子,名为‘文杏’呢?”

    “先人起名本就是随性而至,民女哪能揣摩先人当时的心境。”程宝生道。

    刘槐听了觉得不可思议,“那是从何而断?”

    程宝生又从书册中,翻出了一本《潍县县志》递于二人。

    “这是一本县志。”刘槐道。

    “二位请看,书签所在那一章。”宝生接着道,“潍县是奉州的下属县,而孟玉寅这第七座园子就座落在潍县,这一章是县志中艺文志里的一章,记载了潍县这一年,也就是建安十八年,潍县移栽培植的新植被,明确记录了有人在此年大量购买文杏幼株,也就是说,潍县在此之前是没有文杏的,从此便有了,这才会被正式记录到县志中去。”

    程宝生说到这里,又拿起了那本《奉州园冶》,“二位再看,这篇园志,名字虽被蛀了,但造园的时间写的很清楚。”

    “也是建安十八年!”刘槐喜道。

    年语重同喜,他连连称妙,“名字既然在辋川图图景的范围之内,而又栽植了大量的文杏,这孟玉寅定是参照的辋川别墅文杏馆!”

    “会有牵强之处吗?”刘槐问。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是昔日王摩诘为文杏馆所题,而孟玉寅这处园子里有一座凉亭,纪录其名为文香亭。”程宝生道。

    “真厉害啊,果然处处对的上。”刘槐道,“年语重你真是捡到宝了,本只另人家誊抄,可仅仅是驻了洞的两个字,金小姐为了复原,竟用了这样的心。”

    “用心不敢当,漫漫长日,消磨时间。”程宝生道。

    “槐兄说得没错,金小姐却是有心之人。”年语重拱手道。

    刘槐一时快意,在小屋里踱步,忽然有一小东西从袖口掉出,年语重瞥见,问道:“槐兄,你掉了何物在地上?”

    刘槐低头一看,随即大笑,将其捡起,捏在手中道:“哈哈,我本以为今晚是和你去逛灯会,自然要穿的正式些,我这件衣服,”刘槐伸开了胳膊跟年语重和程宝生展示了起来,“是前些日子在京城,为了参加相国府的婚宴特地买的,那日就穿了那一次,后来再没碰过,所以今日又穿来,至于这个么,据说是东瀛国使臣进贡给我朝皇后及后宫娘娘们的糖果,那新郎官不是和皇后娘娘有些攀亲么,娘娘特地赏给相国府做大婚喜糖的,我看它包装精巧甚是可爱,就随手揣了一个走。”

    “槐兄真是,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顺人家的糖吃。”年语重讥讽他,他见那小小糖果十分可爱,也多看了两眼。

    刘槐这时发现,在自己说话的时候,程宝生也盯着他手上的糖果看,似是想要,也对,他总容易忽略,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糖果自是配女孩子,这糖果还是给金小姐尝尝吧。”刘槐伸手递于程宝生,年语重本以为程宝生才不会稀罕他的一颗糖,没想到程宝生伸手接了,她向刘槐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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