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程宗谰
出了程府,一路往城南的广宁庵走,程宝生没想到如今家里连三百两都要赊账了,再加上今日收到的退婚书,她拢了拢肩上的包囊,觉得这三年来小心攒下的五十两银子继续放在家里恐怕是保不住的,而娘亲牌位的香油贡品,她也不敢再让别人看到,所以她只能去求广宁庵的妙宁法师,妙宁法师是外祖母生前的挚交,程宝生欲将这五十两用作庵中香油,已求妙宁法师能舍一处供奉母亲的牌位。
当程宝生走到城郊田庄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大量人头攒动,似乎有官差办案,庄上的百姓都在围观,程宝生压低了冒帏从人群后快速走过。
不想凑那热闹,谁知刚好听到了谭少茗的名字,她驻足转身,凑到外围的一群少妇少女后面,听她们在议论:
“那个站在旁边不做事的就是谭少茗吗?”
“你这话真可笑,他是监察使,监督来着,要他做什么事?”
“你往边上一点,让我看看,哪个是他?”
“长得最俊的那个便是了。”
“听说这次没收的田产背后的东家,是涉及到了大案子。”
“就你知道的多。”
“我还听说,除了程家,另外几个被判下来的,一个比一个惨呢。”
“那肯定是程家没他们犯的事儿重呗。”
“你们说,这谭少茗怎么就生的这样俊俏,还偏偏才华出众,给他得了个探花。”
“有才华的人总是风度翩翩的,这有什么稀奇的,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小姐能嫁给这样的少年郎。”
“总之不是我们这样的庄稼人。”
站在这些人身后的程宝生听到这些议论无动于衷,她只是想再看谭少茗一眼,程宝生挪了挪位置,似乎又听到这里发生的事情,今日谭少茗带队来抄李大人的田地,李大人也是这一波殃及到的父亲的同僚,眼前这户庄子的庄民家老婆生了重病,谭少茗自己出银两命人到城里请了大夫来,还又单独给这家庄民五两银子。
围观的人群都在感慨,新科探花是个正义善良的人,以后一定也是为民着想的好官,都在祈祷谭少茗能够得到当今皇上的赏识,做大官,越大越好。
程宝生不能耽搁太多时间,转身继续朝广宁庵走去。
谭少茗听手下汇报完清点的庄子,准备带队收工,这时小厮凑近跟他说,刚才似乎在人群中看到宝小姐了。
谭少茗皱眉,“不要总是宝小姐宝小姐的,程家五位小姐,哪个又不是宝小姐了。”
明知小厮说的是程宝生,可他还是不愿听到别人就这么含糊不清地称她“宝小姐”,在他心中,程宝生当是独一无二的。
这时围观人群已经打散,大伙儿也准备各回各田上,谭少茗巡视了一圈没看到程宝生的身影。
“没看错吗?”谭少茗问。小厮答:“是她,奴才认得宝生小姐那身衣裳和冒帏,以前每次她偷跑出来跟您玩,都这么穿。”
谭少茗脸色失落下来,小厮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谭少茗道:“你们先回吧,我自行回去。”
程宝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广宁庵,妙宁法师一方面让她放心,说自己定会安置好她的娘亲,一方面关心她近日过的如何,程宝生一个妙龄女子,在失去了娘亲后,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子,却经历了这样一番又一番的风波,她心中委屈在家中无处诉说,竟在这里和这出家之人一股脑地哭诉了一番,妙宁法师看她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女,不禁道:“不自生、不它生、不共生、不无因生。”程宝生问:“法师,这是什么意思。”妙宁法师道:“红尘中人,要经历红尘中事才可知这道理,现在说也无益。”
程宝生在广宁庵跟着小尼姑们念了一会佛经就离开了,她需在天黑之前赶回城中。可在回去的路上,天气急转直下,她没想只是这点距离,天色差别竟会这么大,城外明明还晴空万里。
程宝生加快了脚步,她带来的东西都留在了广宁庵,现在只有娘亲的玉佩贴身带着,虽没有东西怕淋坏,可她也不想因此受凉伤风。
怕什么来什么,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几声雷鸣,细密的雨点开始打在她的身上,城郊的土路不像城里的防水,程宝生快速跑了起来,顾不得泥点子溅到裙摆上。
原本坚硬的土路越来越软,坑坑洼洼的深一脚浅一脚,再这样继续赶路,难免会一个不留神踩空摔了去,程宝生不想一身泥泞回家,只好跑到了一个闲置的屋棚下避雨,好等雨势弱了再上路。
在屋棚下,程宝生将冒帏取下,她上前了两步到棚沿边上,此刻看到眼前广袤的田地正在接受雨水的滋养,程宝生伸手到雨中,仿佛自己也想被灌溉获得继续生长的力量。她的手因雨水变得冰凉,脸上挂着的泪水却是热的。
突然,程宝生的肩上多了一间暗红色的披风,她转头,看到的是谭少茗,他下午听人说看到了她路径此地,虽不知她去哪里,但想她总归天黑前要返回,于是便在这里等她,果然给他等到了。
程宝生不想与他同在一个檐下,也许恰恰是她心知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他了,却还是常常会想他,一个又想念又绝不可能属于你的人,出现在你面前,是一种痛苦。
程宝生道:“这里只有这一个避雨之处,你觉得我无处可逃么。”说罢,她将谭少茗刚才披在她肩上的披风解下放在栏杆上,欲向雨中走去。
谭少茗上前一步拉住她,道:“宝生,我真的什么办法都用了。”宝生被他拉住手,没有立刻抽出,二人凝固在那里。
“我信,没怨你。”
“你不怨,才是真的怨。”
宝生恼道:“谭大人好诡辩,不怨也不对了?那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多喜欢你,多渴望嫁给你,即使明知不可能嫁给你了,还是每天都在想你?”宝生说着说着抽搐了起来。
谭少茗没等她话说完,便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他抱住怀中湿答答的颤抖的宝生道:“程宝生,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的女孩,不能娶你这件事对于我,也是痛彻心扉的。”程宝生的脸埋在谭少茗的胸膛,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眼泪鼻涕都蹭在谭少茗胸前的衣襟上,谭少茗感到背后程宝生的双臂也环住了自己,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仿佛抱的够紧,这世上的一切磨难都不攻自破了。
“宝生,我们不该就这么分开的,我们当是要在一起的。”
宝生的哭泣被谭少茗这一说打断了,渐渐平复了些。
“你说的,你什么办法都用了,不可能了。”
“不,还有一个办法。”
宝生听到这话,从谭少茗的胸膛里抬起了头,稍微离开了些距离,她看着他,似乎又有了期待。
“宝生,我认真想了想,事到如今,只有你进来做妾,我们才可以永远在一起。”
宝生听到此话,脑子里像打雷似的轰的一声,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她只看到谭少茗扶着她的双肩,还在涛涛不停地说着话,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可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动,确是一个字也听不到。
她的脑子里,只回荡着刚才那句话,“做妾”。
程宝生甩开肩上谭少茗的双手,这一强硬的动作令谭少茗住了口。
宝生没说话,她愣愣地看着前面,眼睛的高度刚好能看到谭少茗胸前被自己眼泪鼻涕沾湿的那一块。
谭少茗还等着她开口说话,只见程宝生转身跑向雨中,用最快的速度奋力地跑着。
她用行动回答了他。
程宝生从小就不喜欢下雨,因为一下雨,她就手脚冰凉,不容易捂热。
此刻的她便是,因为冷,拼死咬着口槽牙跑着。
程宝生啊程宝生,你就是不接受教训,本来哪里会至于这样冷,还不是谭少茗的胸膛太暖和,你钻进去,感受到了那热烘烘的体温,再出来,便受不住这冷了。
程宝生心中告诉自己,所以这错,错在你钻了进去,下次别这样了,不去体会那暖,冷,也便不至于受不住。
程宝生的预判一点也没错,程家对于各个院中的平日用度严防死守,她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已经降到了一两银子了,幸亏自己把娘亲的牌位转移走了,要不然不知如何解释那香油钱的出处。每日三餐也肉眼可见的下降,厨房说这是夫人定的新标准,但厨房不会说,夫人和若缚少爷宝茵小姐院中是有加餐的。程宝生自己不在乎这些穿衣吃饭的规格,她这三年来都穿的是两件极旧的素服,时间久了人们似乎忘记了她本有着倾城之色。
令她意外的却是,这一日,程宗谰忽然来到闲雨别院,她搬过来两年多了,父亲可是一次都没来过,怎么会在这样没来由的时候过来。
程宝生请程宗谰到屋里喝茶,程宗谰说他还要赶着出去就不多留了,说自己只是过来看看,最近家里日子艰难,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别怪东院那边。说罢,程宗谰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交给程宝生,意思是他知道,家里都这么艰难了,程宝生这里肯定是难上加难了,让她有什么需要补的就自己置办,别让东院的发现了。
程宝生送走了父亲后,仍觉得这事儿稀罕,虽然她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克扣是事实,父亲有可能是怕东院因为这次变故太过变本加厉,所以私下来贴补她点,可说得通归说得通,她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