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团部
团部就是孩子们向往的繁华,团部就是母亲翻荷与命运抗争的阵地。兵团孩子要走向远方,这里必定也是启程的出发地。团部是兵团人战天斗地的舞台,团部更是中国五湖四海青年人们的汇聚地。
老苏年轻未成家时候就领略过北京、天津的繁华,也最喜欢听大哥苏离歌给他讲当年参加台儿庄战役的故事。苏忌来走南闯北是大哥给他带来的机会,如果在农村不出来可能就要饿死。后来苏离歌辗转到了新疆也是为了战友情,当时战友的母亲高龄多病,苏离歌就主动提出替战友来了边塞。
先到的是哈密,再到博州,苏忌来是一路跟过来的。
六号井的清晨老苏起的很早,平日里都是他一个人操持家务,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净利落。周一到周六,孩子们要早起到五公里外的六连小学上学,冬天的早晨,天还黑着,老苏就要起床,他要让孩子们吃上热腾腾的早餐。
今天老苏起的更早,他要蒸一锅馒头,要带孩子们到团部去看看妻子翻荷,去看看嫂子霜菊。他低头思索着,想起了1970年的冬天和自己的哥哥嫂子坐着军用卡车到了哈密。
那一年比今早的土屋外还要寒冷刺骨,双手必须要带上绵羊毛巴掌手套才能御寒,是哥哥又把围巾给自己扎紧。
老苏虽一人居住在六号井,没有寂寞聊赖,没有养成吸烟酗酒的习惯。《毛泽东选集》是他的最爱,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没事儿就会翻看。《红楼梦》里面的诗词老苏会背上多首,高兴时就会不自觉的地吟唱起在八十九团五连看过的印度电影《流浪者》主题曲。
鼓风机把锅底的煤炭吹得通红,蒸笼上冒着浓浓的蒸汽,卧室的门是紧闭的,老苏希望孩子们再多睡一会儿。土屋的大门是大开的,水汽逃逸到清晨萧冷的户外就迅速融入进了清晨的雾霭。
带老苏仗剑闯天涯的大哥和他年龄差了十岁,二哥苏离曲也是比他大六岁。苏离歌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全国解放后到了北京,他性格刚烈,多才多艺,拉了很好的一首小提琴。《梁祝》是苏离歌的最爱,兴致所至,还会即兴给大家演奏《南泥湾》、《白毛女》。
老苏的二哥苏离曲学业毫不逊色,考入了河北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到保定任教,吾何经常看到大伯给父亲写来家书,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离歌服从安排到了兰州,之后又辗转至了新疆哈密建设兵团,最后在博州落脚。大哥一路走来,到哪里就把弟弟带上,那时河北的农村生存都成问题。
“没有出来的时候呀,有一次我发烧,奶奶转遍了邻居家,才给我要了一瓢面回来!”老苏经常会给儿女们这样说。
厨房的笼屉边缘蒸汽滋滋作响,升腾凝结。
大哥1974年11月的苍白蜡黄面庞在老苏的眼前浮现,那是在乌鲁木齐新疆医学院的病床上患肺癌的大哥握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老三呀,咱娘已经不在了,她在的时候,我做了很多对不起老人的事儿,管不住自己的坏脾气,经常给老人发一些无名火但你和二哥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父亲,我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大哥英年早逝,死于肺癌。忌来早早地没了哥哥。
现在在新疆,关心他的大哥,与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不在了,能倾听他一诉衷肠的只有他的妻子和自己的嫂子了。
老苏心里翻滚:我就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了,自己的父亲还在河北,恨不能尽孝道啊。年轻的老苏那个冬天23岁,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尽早地目睹了亲人的逝去,远在河北的他们的老父亲无常到最后也没能见上长子一面。
清晨万籁俱寂好静思,老苏的泪花闪闪。老苏当时知道大哥说要带他去石河子的,要带他领略兵团司令员威风的承诺都不可能实现了。
“你怎么了,爸爸?”小女儿新萝突然出现在老苏面前,已经穿好了棉衣棉裤。
“爸爸,你好像哭了呀?”
“没事儿,灶膛的炉灰吹出来,进了爸爸的眼睛。”父亲掩饰道。
“快,快,叫你的哥哥们起床吧,我们吃早饭,暖暖和和地去团部。”父亲吩咐说。
“他们已经起来了,二哥在叠被子呢。”小女儿回应。
“爸爸,你说的不对。”新萝认真地纠正。“妈妈说了,不是团部应该叫场部。”
老苏一听笑了。“孩子呀,团部就是场部,两个都对。”
“又有热馒头吃了,又有热馒头吃了!”新萝抓起了案板上摆放的一个馒头就高兴地跑进了里屋。
老苏为生养了这个七岁的乖巧伶俐的小女儿是高兴的,他宠爱她,也为她骄傲自豪:就在新萝六岁的时候,他就可以一个人“小鬼当家”看家护院了,碰到老苏去连队开会,妻子又不在家。老苏只有无奈地留新萝一人在家。新萝就锁上房门,借助梯子攀爬上屋顶,四处瞭望,直到等爸爸回家,直到听到了父亲按自行车铃铛回家的声音。新萝见到老苏的第一句话会把父亲逗乐:爸爸,今天有三个人从土屋西侧的渠道经过。
早饭过后,弟弟君稀要求被留在家中,弟弟显然好不情愿,他是愿意同往的,知道央求也没有用。
“听我安排就好。就一辆自行车,前后只能带两个人。”父亲给弟弟做了解释。
“上次中秋节你刚去过大妈家,这次就不去了!”老苏边说边走出土屋。
“我们下午就回来了,锅里有白菜粉条,你就着吃馒头就行,喝白开水。”父亲叮嘱。
“知道了。”君稀低声说。他关上房门,撅着嘴进屋去了。
去团部的路就是昨天翻荷走过的路,也是八年没有见过爸爸妈妈的吾何从河北老家被接回新疆来到六号井土房走过的一段路。两面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棉田,有些棉农家的棉田还是白花花没有开始采摘,让邻家们已经采摘过的棕色线条间隔开来。
这段路又是老苏的儿女们,老马的孩子们一起到六连小学上学的必经之路,走着走着会有一个分叉,右拐是团部,提前左拐越过毛渠沿着田埂直行便是六连小学的方向了。
起初时,田埂小路上小学生的队伍有十来人,后来5号井的温仇池的两个孩子妞妞和热热到了上学的年龄,队伍就更浩荡了。
父亲出发的这段路从土屋向东延伸出去100米左拐会到老马的羊圈,再直行100米接着右拐直行400米过桥就会踏上宽阔的戈壁子路面,自行车骑行十八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团部。
怪不得团部被弟弟君稀向往,团部有唯一的一个大商店,里面有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一个书店,听说还有电影院,但是吾何兄妹们从来没有进去过。
新萝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后被紧紧贴着父亲的胸膛,两人开心的谈笑着。吾何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思绪也在随着路面的起伏颠簸:吾何出生在八十九团五连,一岁不到就被送往父亲的老家,十岁时又被父亲接回新疆。
从此吾何开启了出生以来的第一次。
吾何第一次见到火车,第一次吃到面包,第一次见到华山和嘉峪关。旅途中,穿越河西走廊时他并没有感到无聊,记忆中也没有欣赏到“长河落日圆”。一个长在农村的孩童对于什么都是那么的新奇。火车的行李架上,火车长椅下面都睡得香甜。
“到家了吗,爸爸”,路上这个河北儿童反复地问自己的父亲。
“马上就到了,马上!”老苏每次的回答就是这样。
和河北农村的落后相比,一路的风景都是那样的美好。少年吾何第一次到了乌鲁木齐的西公园,第一次看到了整齐的灌木丛,也第一次领略了中国西部的异域风情。
吾何十岁时保定到乌鲁木齐的旅途是遥远的,年轻的老苏和妻子从新疆回一趟老家探望父母和亲人们一次也是奢侈的。
到了乌鲁木齐还要走,火车换成了汽车班车,吾何和父亲在石河子过了一宿,第二天到了博乐。
“到了吗?爸爸。”小吾何透过车窗看到了北京路,心底里期望爸爸妈妈住的地方一定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没有,还要走!”爸爸说,他拽着儿子,扛着笨重的行李。行李里面装着家乡人在老苏临行前连夜剥好的花生米。
“到了吗?”吾何不耐其烦地问父亲。
“还没有,这只是八十九团团部。”父亲喘着气给吾何说。
晚春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老苏的额头鬓角沁满了汗水。行李旁的灌木丛显得无精打采,一株株的灌木和乌鲁木齐西公园植物相比显得稀疏,行人们随意穿行和踩踏着。
“我们到你大妈那里去一下,我给她带了礼物,顺便让你小堂哥成峰我们送回井上。”
“嗯,嗯。”吾何点着头。
“叔叔来了!”当父子经过中学门口时,是老苏的侄女莺呼首先发现了他们,她惊喜呼喊着向家里跑去,她是嫂子菊霜的大女儿。
“妈,叔叔从河北老家回来了!”吾何堂姐的两只辫子在空中飞舞着,拍打着她的肩膀。
“下来,吾何,到大妈家了。”爸爸扭头拍了吾何一下,吾何一怔,赶紧抓紧车座,从永久牌自行车上笨拙地蹭到地上。
这个寒冷的深秋,从六号井过来看大妈,也是凑巧,又是让吾何堂姐第一个迎到,然而这次她欢迎的热情顿无,看着老苏三人,不高兴地走到一边去了。
“嫂子,我来看您来了!”忌来高声地喊道。见客厅里没有应声,就径直走了进去。
“你们再这样调皮,下次可不是像这次骂你们了。你姐姐就是不懂事,做饭从来不刷碗筷!”。忌来领着大儿子和小女儿看到了是嫂子正在呵斥小儿子成峰。
看着成峰低头狼狈挨训的样子,吾何觉得画面好熟悉,他想起了在河北老家时二舅牛溪边揍他的时候:吾何甚至到了四年级时候还有尿床的习惯,农村人到了冬闲,忙碌的季节过去,都有串门的习惯,聊的话题也很宽泛。
那一天,邻居小铁到了姥爷家,这次他们聊的话题是美国二战在日本广岛投下的原子弹。农村里都讲辈份的,如果没有称呼是大不敬的,吾何要叫小铁“姥爷”,而自己的外公牛稳步称呼小铁哥。
吾何外公牛稳步农屋的煤油灯下。
“娘了个x的,日本人都烧成大拉夹(河北方言:麻雀)咧。”小铁喘着粗气,虽然有哮喘染身,但是还抽着烟袋锅。
烟雾中,稳步扔掉手中的烟把儿,“到底死了多少人呀?”
“不死光喽也差不多。”小铁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烟袋锅狠命敲了鞋底几下,接着又续上了烟末儿。
小铁的吐痰声惊醒了睡在火炕上的吾何,他感觉屁股至腰间冰凉,知道自己尿床了。
“哎,又尿咧。”坐在炕头的外婆摸了摸吾何身子下铺的褥子。
听到母亲的说话,二舅溪边挑棉门帘径直冲了进来。“起来,起来,你简直是想把满屋子人要冲到白洋淀去!”他一把把吾何从炕上揪拽起,拖到炕沿下。
“站好!”接着二舅狠狠地一巴掌向若何的屁股抽去。还不作罢,又往外屋接着拖。“真是气死人,我把你撂到院子外面去!”
“别打他,别打他,还是个孩子吗,你别把孩子吓到了!”外婆在旁边苦劝,平日里她极宠爱这个外孙,不能让别人动若何一根汗毛。
外婆总想给吾何在新疆的爸爸妈妈一个好的交代,孩子一岁被送回河北,见不到爹娘,已经够可怜的了。
“说个话儿也说不了,看你们家热闹的。”小铁没有劝架,反而生气了。“我走了,真是的。”
“坐会儿,坐一会儿,溪边,你就别闹了。哎呀,大半夜的,都吵到隔壁邻居了!”外婆劝了小铁又劝阻自己的小儿子。
“哥,哥,坐会儿呗。”稳步也站起身来。
小铁径直走了,听到院门的铃铛一响,吾何怔怔地站在堂屋。
&34;没事儿,好孩子,尿了没事儿,明天用炉灰把尿湿的褥子捂干就行了。&34;
那是一个河北农村冬天的深夜,这样的深夜尴尬会经常发生在小吾何身上。
现在眼前的三堂哥苏成峰比吾何大六岁,他和姐姐惹妈妈生气了。
“不说孩子了,消消气。”爸爸走上去,把成峰揽入怀里,抚摸着孩子的头。
“不生气,我刚才追那个死丫头,都追不上了,”嫂子菊霜阴沉着脸。“我一个人容易吗,吃完饭了,碗筷都不知道收拾。”
见状,吾何禁不住同情起堂哥苏成峰来,今年春天吾何从河北回到新疆,是堂哥骑着自行车送若何父子两人回的六号井土房,吾何坐在自行车大杠上,一路上,成峰反复给吾何说:记住,我是你哥,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给我说,我就去揍他们。你在新疆有三个哥,我们谁都不怕。
在农村度过童年的小吾何从来没有一个年长自己的哥哥姐姐庇佑,在孩子群里偶尔会受到欺负,不得不处处妥协懦弱。成峰哥这样说,小吾何心里有了一丝丝的安全感和踏实。
堂哥成峰对若何说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家里排行老小,他的大姐是苏莺呼,苏莺呼还有三个弟弟:苏亦奇、苏成岭、苏松冈,成峰喊他们叫哥。
在农村时候说吾何没有哥哥姐姐也不完全对,他的两个堂哥和一个堂妹住在村北头,虽然是一个爷爷的血脉,但他们之间来往并不多,因为吾何住在村南头的外婆家。两个堂哥和一个堂妹是吾何父亲二哥苏离曲的三个孩子。
吾何同情成峰有一个原因:自己在农村被挨打时,外婆要去果断阻拦就能奏效,二舅这个“打人凶手”大多时候只是佯装一下罢了。现在堂哥挨妈妈的责骂,却没人劝得住。
在吾何童年的记忆里外婆就是他最大的保护神和老天爷。
“成峰,还不赶快把你姐姐叫回来!”,要熄平嫂子怒气觉得徒劳,忌来偷偷给成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出门。
“你都好吧,嫂子。”忌来走到嫂子跟前体贴地问。
“能好到哪儿去。”嫂子淡淡地回答。她围上围裙,走到厨房,叮叮当当地洗涮起碗筷来。
忌来于是趋步向前,站在厨房门口说“你不要和孩子太认真,这几天让孩子们到井上去,拿些菜回来,我今天带了一桶西红柿酱来,炒菜拌面,做汤饭孩子们都喜欢吃的。”
嫂子默默无语。
“我给翻荷说了,过两天准备到大哥坟前去烧烧纸,冬天要来了,不要让我哥受冷。”忌来小心地说。
嫂子似乎停下了手,仍默不做声。
忌来见状,接续说,“那我就走了,西红柿酱放到餐桌上了。”
吾何、新萝跟着父亲出了大妈的门,并没有见她出门辞别。
吾何、新萝紧跟着,父亲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也低头不语。
一行三人缓缓走到中学门口时,成峰和姐姐莺呼忽然跳出,“哈哈,哪里去!叔叔,不要走呀,中午了,在我家吃饭吗。”
“不用了,你们两个这样调皮,你妈不打你们才怪!”忌来用右脚把后轮支架踩下,踩下弹簧,自行车被支了起来。
他把莺呼单独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吾何三人并没听到什么,看堂姐脸上挂着严肃,不停地点头。
成峰这时凑过来,悄悄地给吾何说:“下次我给你送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次就算了,我不敢进家了。还有,我二哥有一本《笑傲江湖》,我正在看,很好看的,可是不能送给你,他也是借别人的。”
“哥,那有书送给我吗?”新萝插话说。
“你吗,家里床下的小人书下次来我家你随便拿,我长大了,不喜欢看了。”成峰爽快地对新萝说。
“拉钩,一百年不许变。”新萝伸出了食指。
成峰污黑的食指也伸了过来,“毛主席保证!”
食指拉钩和“毛主席保证”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新疆孩子们表达体系里的流行语,代表着“一言为定”和履行承诺。孩子们就是这样,每个人的童年是这样,哭着哭着就笑了,刚才还被母亲训斥的堂哥成峰绽开了笑容。
父亲给莺呼姐弟俩说了“再见”,走向了团部闹市区。
新萝和吾何的母亲翻荷正在团部忙碌着做缝纫,她并不知道今天丈夫会带着孩子来看她。
天气不好阴天下雨时,翻荷的工作会在一个祖籍苏州的卿奶奶家里展开,天气放晴,她就会摆一张宽木板在团部综合商店的东侧,这里正是忌来带儿子到了新疆回六号井之前歇脚安放行李的那圈灌木丛旁。
灌木丛旁边的树桩上偶尔拴着一两只马匹,它们的主人可能是进了商店采购生活物资去了;也经常会有穿着花衬衣、喇叭裤和带着蛤蟆镜的团部男青年们簇拥,看到一位女青年过来,他们就会吹口哨,女青年脸红匆匆跑开,男青年们会一阵哄笑。
男青年们往往半骑着更袖珍一些色彩亮丽时髦的自行车,左脚踩到地面作为支点,交谈中不忘左顾右盼。有时他们会带一台录音机,大声地播放着台湾的靡靡之音。这时候,围拢过来的连队年轻人就更多了。
露天下,没有阳伞遮挡火辣辣的晌午烈日,一块木板支撑开,这里便是忌来妻子的“门面”,翻荷的缝纫机需要人力脚蹬,用到熨斗,她就找人从就近小商店的卢阿姨家拉一根电线出来,接上插线板。
翻荷手里总是离不开一把裁缝剪,剪刀拇指食指中指的握处缠裹着布条,脖子上挂着皮尺,木板的右侧角散落着几块儿粉红淡青的粉饼。木案下纸箱里堆满了裁下的五颜六色的布条废料。围观的顾客欣赏着她的剪刀熟练轻松运用。量体的、裁衣的、锁边的、衣服改尺寸的、换拉锁的、加垫肩、收裤脚的,周围围满了顾客。
木板上“嘶嘶”作响,剪刀下布料被舒适地“解剖”,剪刀收起。翻荷裁衣服时很少需要粉饼划线,布料在她的身下显得温顺听话,下剪那么准确整齐,不会浪费一寸布料。
摊位西侧五十米就是专门卖布料的团场国营商店,不用里面上海籍女售货员的推荐,顾客买了布料会径直向翻荷的摊位走来,他们一年四季的美丽着装需要翻荷来设计制作完成。
多年以后,吾何一首《母亲翻荷》道出了年轻的母亲当年:
西去博州山连山,
一丘一壑思华年。
笄礼豆蔻迷裁衣,
独宠剪刀与针线。
星稀月明归家路,
烟花相伴仍伏案。
恋歌练曲成追忆,
活在当下尽开颜。
这时候新萝已经悄悄站在了妈妈身后好久,而母亲全然不知。她沉浸在与顾客的交谈中,陶醉于自己的工作中。她一会儿忙着站在案板前认真思考裁剪,一会儿又坐在木椅上奋力地蹬着缝纫机。
“翻荷,孩子们来了。休息一会吧。”父亲提醒着妻子。
“啊,你们来了呀。我都没看到。”母亲这才发现了两个孩子和自己的丈夫。
“五连何年叔叔刚给送的葡萄,你们吃吧。”翻荷手指了指裁缝板底下,废布条纸箱里放着三串马奶子葡萄。
新萝抵不住诱惑,上去就揪了几颗含在嘴里。
“洗洗再吃呀。”母亲头也不抬。
“别那么讲究,拿布条擦一擦就好!”父亲说。
母亲接着忙碌,围着的顾客人群就像安了一条拉链,一个顾客走进走出,人群会不时地关闭开合。
站在妻子的摊位不远处,忌来和两个孩子吃着葡萄,他没忘记塞几粒到妻子的嘴里。新疆的马奶子葡萄别说吃了,一听名字就让人垂涎欲滴。
翻荷得感谢苏州的一位老人卿奶奶,她称呼阿姨,可按年龄吾何和妹妹应该叫奶奶了。卿奶奶一口浓重的苏州话,晦涩难懂,但就是觉得好听。母亲告诉孩子们他也听不懂奶奶说话,但听多了,加上手势,也可以理解个大概。
新疆历史上多有其他省份地区移民流入,加上支边青年一批批来到,这里就成了各省方言的集散地。至今,新疆方言及新疆话等概念往往会被外地人误读,一般他们认为只要你说是新疆人你就应该会说“新疆话”,即他们认为的维吾尔语。
其实,新疆的汉语方言并不是外地人口中所谓的“新疆话”概念。在官方定义上的新疆话是指新疆的汉语方言,如果是新疆的少数民族语言,那就更丰富了,如“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蒙古语”、“柯尔克孜语”等等。
虽然没去过苏州,吾何和妹妹在新疆就早听到了吴侬软语。
新疆的太阳一出,会让人背上发烫。深秋的太阳过了下午两点就变得没有那么炙热,翻荷缝纫摊附近的人们开始渐渐散去,有年老几位阿姨的着装已经是毛坎肩和棉服了,她们还和翻荷拉着家常。一阵秋风把白蜡树的落叶吹响了灌木丛,体弱的大爷们不禁竖起了衣服领子,赶快系好棉衣靠近脖子的纽扣。
太阳不知不觉已经移动到了团部西面白马桥的头顶,袅袅炊烟升起,马号(团部附近饲养牛羊的几家蒙古族哈萨克族的居民点)的蒙古族大妈已经开始挤牛奶准备烧煮奶茶了。
“收摊吧,翻荷。”这时候,河南口音的一位男子推自行车走过来。
寻声过去,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正在把自行车停下。嘴唇上淡淡的八字胡,让人想起《水浒传》连环画里的白日鼠白胜。
“何年,你没有回五连呀。”爸爸询问这个给翻荷送马奶子葡萄的好友。
何年姓石,他是五连职工,忌来从五连搬到六号井前就熟悉,有深交。文革时期忌来被关进牛棚揪斗时,石何年关照过忌来一家人的生活。
“你到团部来转转呀?”忌来热情地招呼何年。
“冬天来了,买斧头和锯子,打了些柴火,还不够。”何年应道。
忌来看到了何年自行车上绑牢的购买的工具。
“我们井上刚买的煤,用不完,给你家拉一些过去就是啦。”忌来走近何年。
“不用,不用,柴火够烧了,够了,老苏,我的房子小。”何年拒绝了忌来的好意。
“翻荷,收摊吧,活是干不完的,钱也是挣不完的。”何年转向翻荷带着河南腔说道。“我过来想是回家的,看你还没忙完,过来帮着一下,没想到忌来过来了。”
“不是挣钱的事儿,天冷了,老人们做冬服的多,得让他们穿上,过几天下雪了,就不能出摊了。”翻荷正色道。“孩子爸爸来了,这里不用帮忙,你赶快回家吧,五连远,回到家天就黑了,快走,你家里还有孩子,不用你帮忙。”
“何年,快回去吧,翻荷说的对。”忌来也跟着催促。
夕阳落下的方向,道路上拉长的是何年的背影。何年的自行车是经过改造的,比忌来的永久要长出一大截,他的自行车每次见到都会挂满生活物资,或是一团塑料薄膜,或是看着没用的几件废品。自行车负载过重,何年骑行前进时都显得费力,前屈着身子,微微驼背,夏天脖子里搭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冬天会有一条厚围巾歪歪斜斜把领口包裹的严实。
河南人何年结婚的头几年,日子很好过。婚礼举行的简单,妻子倪乘风漂亮持家。一家人本分善良,勤老能干,很有余力去帮助别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妻子受了什么刺激,疯疯癫癫,最后竟然生活不能自理了。
何年和妻子育有两男一女。让人唏嘘的是,老大路路智力障碍,需要照顾,小女红红长得俊俏,但是眼睛空洞,也成了哥哥的翻版,不笑的时候不觉什么,一笑反而觉得是在惨笑了。红红也试着上过小学2年,最后还是被学校劝退辍学了,于是何年到哪里去就会把她带上。剩下一个老二智力精神正常,聪颖过人,读书超出一般人。这个老二军军知道父亲和苏家的关系很好,每次见到苏忌来就会连声礼貌地招呼:叔叔好,叔叔好!
“这次怎么没有见到红红呢?”新萝自言自语地说。
哥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妈妈,我有点冷了,我们回家吧。”新萝开始撒娇,她又低声给哥哥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冷。”妹妹棉衣棉裤棉鞋装备一身,都是妈妈给她做的,穿的就像一只臃肿的雅安熊猫。
母亲开始收摊,一趟趟地收拾要搬回卿奶奶家,最难搬的就是沉重的缝纫机,忌来居然没有叫人帮忙,一个人抱着走了200米,快临近卿奶奶家时,才放下,缓缓移动,在卿奶奶家正屋前的棚子里放下。
“放到这可以吧?”忌来问翻荷。
“放心吧,没人偷的,每次都是放这里的。”婉转的苏州话先传出屋门。“小苏呀,你是第一次到我家来,平时我都是让儿子帮翻荷收摊儿的。”胖胖的卿奶奶笑盈盈地走出来。
忌来抹着汗水,心里一阵感动,其实他早就听妻子说过,卿奶奶找妻子做衣服,因为体态略胖,在哪里买衣服都不合适,而翻荷做的衣服很合身,让老人很满意,一来二去,两人变得熟络。翻荷坚持不要奶奶的手工费,奶奶那里会答应。
卿奶奶老伴儿早就去世,一个儿子在检察院工作。老苏在井上不好照应妻子,奶奶就让翻荷的摊位物料都放到她家,还会做饭给翻荷送去,真是吃在奶奶家睡在奶奶家,上个月奶奶认了翻荷做干女儿。
“干妈,这是孩子爸,这个是我的老大,这个是我的老小,快叫奶奶!”翻荷捧着一堆布料说。
“好可爱,进屋来,奶奶给你们拿糖吃。”奶奶爽朗地笑着。
房间里很宽敞,唱片机播放着听不懂的苏州评弹,韵律和奶奶说话一样婉转动听。老苏一进屋,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可以看到地上放着一只电炉,一圈圈的通红构成了美丽温暖的图案。
奶奶打开一个漂亮的铁皮桶,抓出两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塞到了吾何和妹妹的手里。
“大白兔!大白兔!”新萝尖声惊叫。
“谢谢奶奶。”吾何跟着说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都是一家人,你妈妈是我捡到的女儿咧。”奶奶继续笑着。
能吃到大白兔奶糖是两个孩子今天的神话和传说。
吾何想起了曾经被外婆带上去邻村岭岗看外婆的母亲,吾何是叫老姥姥的,老姥姥的床台上放着几粒葡萄干,她靠在火炕的一角儿说:孩子,吃吧,快吃。
当时,小吾何绝对没想到绿色透明的这一粒粒的小东西那么能鼓动诱惑味蕾,不愿意一口吞下,一粒葡萄干在舌尖上下翻滚,不愿意急着咬破它,更不想嚼碎后赶快吞咽,就这样一直含在口中。吾何也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是眯着眼睛的。
“好吃吗?肯定好吃。”,掉了两颗门牙的老姥姥开心地问。
“好吃,好吃!”,吾何拼命地点头。
“不要吃了,你姥姥病了,葡萄干是病号吃的,你都吃完了,她吃啥?”
当时严厉的老姥爷打断了吾何的美味陶醉。
幼小的吾何当时在农村,他认定天下三样东西好吃:葡萄干、山楂糕、驴肉火烧。
当时他认定天下还有几样东西也好吃:甘蔗、柿饼、糖葫芦、冰棍儿、炸果子。
但是这些“好吃”吾何只能是想一想罢了,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今天在奶奶的房子里,3吾何原有的认识被颠覆,是呀!小孩子们就是这样,他们的欲望只不过是食物的占有欲。
今天在吾何的食谱里,他的选择又多了一项。想到弟弟君稀一人在家,吾何没有再接着吃,可脑海里全是糖纸上那只跳跃的白兔。
“儿子儿媳马上就回来了,估计在路上了,一起吃晚饭,不能走啊。”奶奶给老苏夫妇说。
“不了,赶快回去,还有一个老二在家里呢,中午吃的馒头,晚上都不知怎样了。”忌来接话说。
“干妈,你就不要留我们了,以后有时间的。”翻荷说。
一对夫妻,一对儿女,两辆自行车,夜色中,骑行在六号井的路上了。
西北吹来的风,让骑行者前进艰难,更猛烈的一阵风吹来,风阻成了刹车,翻荷骑在后面,先是停住,后是歪斜,新萝从母亲自行车后座上跳下,几粒糖果从她的口袋里滚落出来。
新萝哭了起来,“我不坐你的自行车了。”她埋怨嗔怪着。
“孩子,风大,骑不动了,我们走两步吧。”妈妈说。
“不,我坐爸爸的自行车。”新萝继续带着哭腔。
“你爸爸要是带两个人,更累,更骑不动了。”妈妈解释。
这时丈夫已经停住了车,没有说话,把新萝抱起来放到了自行车的大杠上,“我带两个,走吧。”
“这么晚回去呀,老苏。“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在前面正在横穿马路,是二号井的看护人齐酹江在给老苏打招呼,他一家人也在耕种棉花地。
小齐四川绵阳人,喜欢打牌,冬闲的时候会到团场西边的红旗公社去打牌,牌友们加入一些小赌注是他们玩耍的动力。
“是,孩子妈妈搞到这么晚,一起回家呀。”老苏也没有下自行车,“改天求你帮忙,准备用下你的拖拉机呢。”老苏自顾自的继续骑行,风更大了。齐酹江的回应都听不清楚了。
很快,老苏骑行到一座小桥上,小桥右侧,昏暗的灯光从一号井看护人呼御风家的窗户透出。吾何和弟弟妹妹平常从这经过时,如果是白天,经常会看到勤奋的呼叔叔在他家的菜园忙碌,或是站在路边观望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呼叔叔也是四川人,一个中年男子,吾何小时候就感觉团场怎么那么多四川人和河南人。
冬天本应该断流了,桥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放水了,急促的水流把沟渠里的枯叶推起,枯叶移动向东去了。
过了桥,是一段下坡,老苏不用给力,自行车的惯性带着他和两个孩子就轻松地冲向了左边的土路,都知道他们现在离家不远了。
土路左侧不远处是马福昌的羊圈,主人的狗吠声听的清晰,吾何很担心这些看护羊群凶猛的牧羊犬追出来,可现在有父亲在,孩子们想一定不会有危险的。
土路上右侧的新疆大叶杨早已经被秋风揪完了头发,不知怎的,土路上风也变弱了,吾何从外面摸了摸口袋,硬硬的还在,他希望赶快见到弟弟,把卿奶奶的糖果分给他,爱吃零食的弟弟一定会爱的死去活来,多叫他几声哥哥。
“坚持一下,翻荷,马上就到家了。”忌来扭头呼唤,妻子骑着自行车已经跟上来了,忙了一天,她很吃力的蹬着自行车。
夜色中父亲已经看到了低矮土屋的轮廓,可是不见一点光,也听不到动静。
于是他的自行车蹬得更急了,到了土屋前,簇拥在院子角落的鸡群并没有受到惊扰,飞到院子前柳树上的一只公鸡正在栖息。吾何知道:它是先飞到绑定到两颗柳树之间的单杠上,借此作为跳板,再飞到更高的柳树枝桠的。公鸡感觉树下有来人,叫了两声。
“君稀,君稀!”父亲呼唤着自己孩子的声音。屋子里并没有回应。
父亲走近土屋,看看房门,门上着锁。父亲一下慌了神,赶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希望孩子就在屋子里。平常调皮的弟弟也会这样做,房子锁了,它会从外屋厨房的窗户爬进家里去。卧室兼餐厅的窗户是很难进入的,那里被一个电线杆挡了一半,窗户外侧有钢筋和木条防护,除非破坏,小孩子是很难爬进去的。而厨房的窗户则不然,掀开油腻的纱窗就可以轻松爬进爬出。有时候父亲也会把房门钥匙装入修理柴油机后被废弃的手套里,然后压在纱窗的底下,上面再盖上一块砖,方便孩子们回家时好开门。
找遍了两间房子,老苏并没有看到儿子。他疾步又走向了土房外,看了库房,还是没有儿子的踪影。吾何和妹妹也在院子里喊着君稀的名字。
“别喊了,找到了,你弟弟在库房后面的草棚里睡着了。”父亲朝着吾何和女儿走来,进了屋,拿了大衣,把大衣包裹着的弟弟抱回了土屋的床上。
“我好冷,爸爸,我好冷。”君稀悲切地说。
“孩子,你吃饭了没有?我给你做,爸爸回来了,你看,妈妈也回来了。”父亲安慰道。
父亲说着就去了厨房,母亲迅速插上了家里的电熨斗,就一小会儿,她拔下插头,用温暖发烫的熨斗开始给儿子暖脚暖手。
在灯光的照射下,弟弟开始活跃起来。“我饿了,我饿了。”君稀见了妈妈,开始撒娇。
“今天你都吃了什么呀?给妈妈说说。”妈妈问。
“我一直在吃油葵籽,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君稀说。
妈妈看孩子没有大碍,噗嗤笑了。
库房后面搭起的柴棚里面堆满了干枯的苜蓿草,刚才君稀就是从这里被父亲抱回的。苜蓿草下面是一个深两米左右储备冬菜的菜窖,里面储藏了胡萝卜和洋芋,还有皮芽子。
父亲挖掘的菜窖不同于河北农村的菜窖,花岗村储存白菜的叫菜窖,菜窖选址一般在自家院落,冬天用完春天填埋是担心夏季雨水灌入积水,所以在秋季土层封冻之前才又会重新开挖。
在河北农村有专门储存红薯的山药井。山药井深达四、五米,每次都是二舅溪边把吾何用绳索绑紧降入井底,把麻山药和红薯装入筐后,吾何先被拉上来,随后筐子被拔拽到地面。
“给你糖吃,哥。”新萝抢先给了二哥三块糖果,清一色的大白兔。
君稀急不可耐的剥开糖纸,一口把三颗糖全塞进嘴里,腮帮鼓起,用力地吮吸着。
“看你那吃相。”妈妈嗔怪道。“过年我也给你们买糖,要买好多好吃的。”
这时,吾何和弟妹看到妈妈把今天挣的钱从鼓鼓囊囊的布兜里倒出来,倒在了床上,一小堆。
“哇,这么多钱呀,我要买一本《三国演义》。”弟弟君稀这样说着,妹妹睁大了眼睛,吾何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买,买,还要给你爸爸订《大众电影》。”妈妈一边说,一边将那个“小堆”铺展开,麻利地挑拣出大额的钞票,口水沾湿了拇指和食指,开心地数了起来。这是母亲翻荷一天的劳动成果。
翻荷憧憬着要把缝纫机、锁边机换成电动的。她思考着如何分配,她要拿一部分出来准备年货。她思考着怎样让丈夫和三个孩子在这个家里过得更幸福
这时候,卧室的灯忽闪忽闪,房子里一下子变得漆黑。
“肯定是刚才刮大风,零线火线又搭在一起了。”父亲并没有大惊小怪。“君稀,点上蜡烛,吃饭。我给你们做的炝锅面条。”
“吃完饭了,赶快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爸爸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