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当年搏命愿
秦老头沉声如雷,压过气旋呼啸。
话语之中,不知牵动了过往何种记忆,竟是充斥着恚怒之意。
曲鸣珂只觉得他怒吼过后,其掌上内劲亦同山河呼啸一般,骤然喷薄而起,其劲力之厚,其气韵之纯,实是已打磨到了至臻境界。
单论及内功强度,几乎已不逊于自己。
“这老家伙竟也有二品功力!”
曲鸣珂心中暗自吃惊,心知眼前老儿既然是禅门内功,必定以浑厚刚猛见长,而天下武功,能与少林禅宗在端稳醇厚上相媲美的,怕也只有武当道门玄宗一脉,而凝仙教武功,首重迅捷偏门,抢攻如电,但若论及与人角力相抗,却实非所长。
曲鸣珂虽为人心高气傲,却也没有发疯到想要和禅门高手比拼内力雄厚的地步。
想到此处,曲鸣珂却也不贸然撤掌,只是嫣然一笑,另一只手似扶风摘柳,在身前微微一撒,顷刻间香随手出,一股似花似蜜的甜香气息扩散开来,秦老头双眉一竖,顷刻间便叫道:“臭小子,莫要呼吸!”
他心绪一急,先自撤去掌劲,朝后跃去。
徐厌听他语气急切,知道曲鸣珂乃是天下一流的用毒高手,香气之中怕有毒素,连忙伸手捂住口鼻,跑到一边,丝毫不敢大意。
他身子才动,却听得身后风声劲急,拳掌交拼之声又复传来,想来是秦老头与曲鸣珂稍稍停手,便又斗在一处。
“老秦加油!”
徐厌一边嘴下叫嚷着,一边麻利地背起叶小鸾,一溜小跑,绕到上风口,总算避开阵阵香气。
叶小鸾伏在他背上,话语虽虚弱轻柔,但在徐厌耳边却听得真切:“不必逃跑,方才那股香气,是师父用来摆脱两人拼掌困境的花香,并非什么毒气。”
徐厌啧了一声,说道:“小仙姑可别开玩笑了,你师父的脾气,你拿得准吗?”
叶小鸾无力与他争辩,只是说道:“这老乞丐功力当真不弱,一连用出几招禅门的高明武学,想来也是将师父唬住了才不与他对掌,可那个老头子,终究是打不过我师父的。”
徐厌笑道:“嘁,别说嘴,老秦可是临江城的乞丐里最有派头的,他”
他一句自壮声势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痛哼传来,秦老头虽凝立不动,但整个人却被一股无形气浪逼得倒退出数丈之远,双腿双脚深陷泥土,在地上划出两道极狭长的痕迹出来。
再抬起头时,脸色更显焦黄,嘴角尚自挂着一缕鲜血,显然已带了伤势。
曲鸣珂冷冷说道:“臭乞丐,装模作样,原来是以身躯作冶,强行打通奇经八脉,一时片刻逼出的二品实力,装模作样,亏得我还真以为你是什么禅门高手!”
秦老头目中怒意不减,但光泽却已明显暗淡下去,呼吸也沉重至极。
而他那随风飘荡的破旧老衣之下,赫然已沾染片片殷红,显然胸口受了重创,气息涌动,说不出半个字,只是怒目而视,并不回话。
曲鸣珂见他脸色极差,呼吸短促,心知是已受了内伤,她方才打斗之间,尽用轻功玄妙,屡屡避过禅门重拳重掌,以真气灌注掌源一侧,使得运掌似刀,犹胜毒锋,只需擦着皮肉些许,便要引得皮溃肉烂。
秦老头毕竟是短暂时间之内,以自身修为强行贯通全身经脉,算得上是以性命为薪柴,搏得一战机会的路子,本身便是短战偏重,本拟着数道拳掌过去,便可将曲鸣珂震慑而走。
却未曾想,曲鸣珂非但武学精深,而其战心亦极疯狂,见此禅宗高手,竟丝毫不退,反而在转瞬之间,便已看出秦老头武功之中勉强之处。
故而两人相斗未逾二十招,场面上虽看似平分秋色,秦老头拳掌风烈,好似还占着上风,但也不过须臾,被曲鸣珂寻到一丝破绽,秦老头胸口便已被那天仙灵掌掌风所伤,其毒虽不似重掌加身那般猛烈,却也煞是惊人,转瞬之间,秦老头胸口便已浮现出一块斑驳黑痕。
曲鸣珂见掌风过而眼前敌手已连退数步,不禁心中大喜。
想到自己初履中原,一把大火烧却江淮武林九成高手,再是击溃佛门高手,管他是不是少林的和尚,终归算是禅门武学,这一遭凝仙阁声威大振中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什么少林武当,四大剑宗,想来不过如此。
她想到此处,不由得万分欢喜,便说道:“老家伙,你方才对我教中祖师大不敬,已是犯了我凝仙教七罪十四劫当中的第二款大罪,本该带回西南山中,受万虫蚀骨之刑,但我问你几句话,若你答得顺我心意,我便给你体面,如何。”
秦老头咳嗽几声,暗暗运气,只觉得体内气息虽仍隐隐刺痛,但在他内息强压之下,也算缓缓平复,这才开口说道:“老朽当年便是舍不得这一副臭皮囊,害得师兄惨死面前,今日,便是堕落到了何种地步,但要与你们这南疆魔教乞怜,却是万万做不到。”
徐厌听秦老头话语之中,似乎字字泣血,似有无尽悔恨,但却在过往交谈之中,从不曾听他提及。
正自不解,忽然却见曲鸣珂飞身前跃,沉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她此番问出,话音虽轻柔,却暗暗含着一片肃杀,却不知心中究竟想到了什么,让她这般警醒。
秦老头冷笑说道:“曲鸣珂,你们凝仙教当年夺下的玄蝉经轮,可会驱用了么?”
此话一出,叶小鸾伏在徐厌背上,发出轻声惊呼。
而曲鸣珂明眸之中,也满是讶意。
但她旋即强压心绪,此刻心中好似炸雷连响,但她却丝毫不动声色,缓缓说道。
“我曾听说,百年之前,曾有两位天竺梵僧,入我西南山中,一位叫做帛那陀,一位叫做紧那罗,得罪了师祖,师祖盛怒之下,割了帛那陀的颅顶,而紧那罗却逃逸无踪,是个卑微至极、耻辱无比,置同门生死于不顾的宵小之徒,不知是否便是尊驾?”
秦老头皱眉闭目,满面悲苦,却并不否认。
叶小鸾呼吸也重重起伏。
曲鸣珂上下打量,见这老头果然憔悴枯槁,衰老无比,便又问道:“尊驾当年逃命如蝗虫,竟也苟活至今,如此享用百岁寿元,天下武林之中,也不过三人,想来便是你修炼玄蝉神功之效了?”
秦老头枯槁似树皮的双手,此刻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徐厌听得云里雾里,回首望去,只见叶小鸾也瞪大了眼睛,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想来当年旧事,在凝仙教内并非密辛,反而弟子皆知,当年天竺高僧也不敌本派祖师,早就传为教中美谈。
而秦老头却并不回应,只是遥望徐厌,温声叫道:“臭小子,没想到吧,老秦我,其实不姓秦,当年我在天竺的名号,便叫做紧那罗。”
徐厌忽然一怔,似乎猛然回想起自己幼时与这老头子在街上初次相识,当时这老头反反复复说着一口蹩脚口音的土话,不住地比划着自己,叫道:“秦秦秦”
当年徐厌听不明白,便以为这老头子是个言路不通的外乡人,满口说着“秦秦秦”,便是说自己姓秦,却不曾想,他说的却是自家天竺名号紧那罗,只是因当年初到中原,口齿不清,这才把一个紧字读作秦音。
徐厌当年听岔,却也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化紧为秦,自顾自地给他起了个老秦的名头,十几年下来,反倒连紧那罗本人,都不再争辩,安安心心地做了临江城里的老秦。
“你哎呦,我把你名字叫错了你也不告诉我”
紧那罗淡淡说道:“老秦我这一辈子,禅心不定,心魔作祟,被心中惧意所困,当年在南疆如是,如今虚耗百年光阴,日日以化名自居亦如是,我不点破我的真名,何尝不是怕受到凝仙教再来寻我”
他说道凝仙教三字之时,不自觉地朝着曲鸣珂望了过去。
旧魔已逝,梦魇犹存。
而此刻,曲鸣珂心中既是惊诧,又是欢喜,但细究起来,仍是欢喜占了多数。
她心中暗暗思索:“师祖曾留下秘卷,言说‘玄蝉经’乃是天竺禅门不传之秘,与少林之易筋、洗髓并驾齐驱,虽声明大大不如,但论及精奥深邃,却决然不遑多让。更有传闻,此功法练到精深之处,有长生之效,可夺天地造化。当年祖师夺取经轮,不就是为的此功法宗正深厚,可难就难在,那经轮之上星星点点的笔划始终无法破解,如今这和尚成了个活字典,想必其中口诀文字,他就算不识全貌,要审问个七八成,总也不难,余下些许,若我同蓝师姊一同甄别探究,以我二人对武学的理解,还怕破解不得?”
她心念转得飞快,喜色渐浮,再看紧那罗,果然是瘦弱枯槁,如沉疴之病木,盘算着他自述百年光阴的寿元,并非虚言。
她心想着,凝仙教立派已是百余年前,紧那罗当年即便只是个年少沙弥,百年过去,也有百余岁的年纪,已远超常人寿元,若非是那玄蝉经所致,如何有这等神效?
普天之下,除却那些登临武道一品境界的怪物们,又有谁能这般夺天地造化?
眼看着凝仙教百年之中无数才俊先祖均未能得偿所愿之事,眼看便要在自己手中得个结果,曲鸣珂更是喜不自胜。
她心中盘算已定,便是用何等手段,也要将这老儿心中记下的玄蝉功口诀挖了出来,才算得当。
而紧那罗虽闭目默念佛号,心中所想,却全然是当初尚是沙弥时,随着师兄帛那陀远赴中原,来到西南大山之中,被凝仙教追杀之惨状,饶是百年光景过去,念及当年肃杀天地、暗影在背的情形,紧那罗仍是紧闭双目,当年残像,浑似梦魇一般回荡眼前。
当年如是,百年之后亦如是。
只不过当年之惠青昙,换作今日之曲鸣珂,又有何异?
他想起师兄如何温声安慰自己藏在草丛之中,又是如何缓步而出好言相劝,又是如何被人一刀剜去颅顶,最后师兄的脸庞是如何再无生气。
他不知道如果当年天资卓绝的师兄如果还在人世,究竟会不会真正参悟玄蝉经的奥秘,但他只知道,自己当初只不过得到师兄指点了几句玄蝉口诀,便已受用终生,更不用提师兄菩提慧心,广纳万物的胸怀。
一切都断送在凝仙教手中。
紧那罗忽然感觉气海之中,涌动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寒意,这股寒意蹿升得既快且急,好似有所指引一般,引着他睁开双目。
而那股幽微寒气却好似一条轻柔至极的纱,有质而无形,飘飘荡荡地朝着自己身后荡漾开去。
紧那罗回首凝望,却见找徐厌此刻正背负着叶小鸾站在身后。
而徐厌臂上,血流渐止,月色下,透出几缕幽蓝色金属光泽。
老僧瞳孔微微收紧。
曲鸣珂中还正盘算如何逼迫的法子,正待说话,却听得紧那罗忽然一声爆喝。
“呔!”
这一声呵斥声如厉雷洪钟,直透肺腑,内劲雄浑之中,更蕴含惊涛狂怒,饶是曲鸣珂这等修为,听在耳中,胸口亦觉似被重拳猛锤一般难受,当即连退三步。
“老贼秃!消耗神元精气,真要拼死一搏么!”
她口中恨恨,但步履却丝毫未停。
可双脚方才挪动半分,眼前又是一黑。
原是紧那罗好似枯鹤一般腾身而起,双臂大张,在胸前划了两道圆圈,一手出掌,一手握拳,左右齐至。
他此前一战,已是透支性命,逆行而动,此刻霍然之间好似决意舍却性命相斗一般,看得在场无人不惊,不知骤然之间究竟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再焚己身。
只见拳劈面门,使的是一招“铜山西崩”。
掌在拳侧,使的是一招“洛钟东应”。
这两式均为佛门武功之中“千叶韦陀手”的平实招法,力道莫测,但论招数奥妙,却并无超然之处。
但韦陀手既是佛门精深武功,招式愈简而劲力愈纯,练到高处,单用一式,并无华丽精巧,但威力巨大,内力所耗已然甚巨。
即便是少林得道高僧,也需单招拆解,借着拳掌轰山之势,逼退敌人,从而气息循环,填补自身,若要做到双招并用,当真是难如登天,若无绝顶高手蕴藏的深厚内息作为支撑,绝难做到。
但眼前这颓然老僧,却是毫不吝惜生命,两招同出,劲力一层强过一层,拳劲汹汹,掌力浩浩,虽尚未及身,已是气浪翻涌,沛然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