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逢（下）
在他们相距五米的地方，她看到了他脸上不知所措，又带些茫然与惊恐的表情，晰羽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是因为他那圆润了很多的脸。
“胖了。”她一边说，一边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拉着他转身朝外走。
“去哪？”
“去学校逛逛啊，这么久没回来了不想念吗。”
伊航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盯着她，眼里没有了之前那种开心和宠溺，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茫然。
晰羽也被盯的不好意思了，笑着问了句：“你总看着我干啥？穿这么少你不冷吗？现在天气这么凉。在国外吃啥好吃的了？胖成这样啊。不过好像是壮的，壮点好，之前太瘦了。看来在国外的日子真不错，逍遥自在啊。”
晰羽絮絮叨叨，半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多，他那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茫然变成了一丝笑意，说了一声“是呗。”
晰羽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他还是愿意理她的，这只浅浅的一抹微笑总算让她看到了她所认识宋伊航的样子。
两个人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基本都是她问，他答。
“隔离生活怎么样？回来之后有啥感觉不一样了吗？工作找的怎么样了……”一些琐碎的小事，一些她所关注的，关于他的一切。
逛着学校，还是他们原来的感觉，路过各个教学楼、食堂、图书馆、操场、宿舍楼……那些曾经他们路过的地方，他们哭过、笑过、闹过的地方，那些留下他们无数甜的、苦的回忆的地方。
晰羽对这些景物再熟悉不过，对身边的人更是。再次重温这种感觉，她的心中其实没有一丝波动，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就应该陪在她身边，陪她一起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而对于宋伊航来说，他的心中，像是被抛下了一枚炸弹，炸的他头晕眼花，烟雾充满了整个胸腔，堵到他无法喘息。眼前的景物，身边的她，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一年前，那些他们上大学的时光，上课、下课、吃饭、跑步……那些琐碎的日常，一股脑儿涌上来，像铅一样灌满他全身，让他整个人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在表面上，他看上去还是波澜不惊，与她谈笑风生，诉说在国外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儿，以及他价值观改变的过程。晰羽对所有她没参与的他的生活都很感兴趣，她想知道他的男朋友是怎样一点点死去的。
对于现在侃侃而谈的他，她确实感觉陌生了。晰羽发现了之前从未在这张熟悉的脸上出现过的表情。还有那些语气，和态度。但她假装镇定，假装不在意，假装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但心里却狠狠清楚，他离她越来越远，他们两人站立的地面之间，早就裂开了一道鸿沟，无法填补。
“我妈让我去上海接你来着。”
“那你为什么没去。”
“我想着我去干啥，你都有人接了，我去为你们的爱喝彩吗？。”
“嗯……也对。”
“其实今天我也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接你。”
“哈哈哈那幸好你没来，今天你来真是为爱喝彩来了。”
晰羽不禁怔了一下，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今天那个姑娘真的去接他了。她想到过，但是她只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然而没想到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她努力调整自己到冷静的状态，看起来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说了一句“切。”便没有多余的话说了。她觉得心好像往下沉了一下，仿佛摔倒了迟迟站不起来，嘴里想发出求救的信号，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
两个人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夜色更浓了。上一回两个人在外面待到这么晚，还是去刷复仇者联盟终结篇的首映，那个时候他们满腔的热血，对热爱的事情不遗余力地追随。电影散场之后宿舍楼已经锁了，两个人在大街上晃悠，手牵着手压马路，疲惫和困倦折腾得两个人提不起精神，但却很满足，很幸福。
“好渴啊，哪卖水啊。”
“现在这个点儿，超市应该都已经关门了，要不然去我办公室吧，我的壶里有热水。”
“滴”一声，门开了。办公室果然没有一个人，晰羽把伊航领进去，没有开灯，她怕引来另一间办公室还在工作的博士师兄，问他们的关系，她答不上来。伴着月色，她用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下午的时候接的，在她不太保暖的暖壶里喝着正好，看着他咕咚咕咚喝下去之后，把杯子拿回来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两个人都没有一丝的不自在，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折腾了一天，看得出来宋伊航是真的累了，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就闭上了眼睛。晰羽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想放他回去睡觉吧，但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心里又舍不得让他回去。既然他自己也没提出来要回去，晰羽也全当没留意到他疲惫的样子，仍然拉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琐碎的事情。
月色正好，一杯热水下肚，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足矣照亮他的整张脸，他们面对面坐的很近，宋伊航的一双大眼睛显的更亮了，她记得曾经这双明亮的眼睛里装的都是她的模样，晰羽一直喜欢看他的这双眼睛，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眼珠，还有眼神中流露出的满满爱意。现在的这双眼睛同样迷人，只是里面透露出的，是一些让人摸不透猜不出的深邃，还有另一个女生的影子。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彼此讲述最近身边发生过的事儿。有趣的、无语的、新鲜的，他在美国的，她在国内的……两个人倾倒着那些没有彼此的日子里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恍惚间，晰羽感觉他们的关系好像并没有改变，没有之前经历过的那些悲伤痛苦、死去活来，有的只是此时此刻的快乐与真诚。
月光的衬托下，两个人脸上都闪着光，不知是因为月光的照耀，还是由心底而发出的喜悦的光。
可能是因为气氛的烘托，也可能是因为时间不早两人都困了，空气沉默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晰羽低着头，自顾自心猿意马，一头刚洗过的长发在月光下如白贝母般闪着光泽，头顶上的一缕从耳边垂了下来，她懒洋洋地伸手将它拨上去，手还僵在半空中还没放下来，宋伊航一起身，嘴瞬间贴了过来，堵住了她的嘴。
晰羽被震惊得动弹不得。她的心中没有一丝要推开他的想法，虽然她并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对的，一瞬间像被电击过一般，一股熟悉的暖流涌过她的全身。
他一把搂过她的脖子，两个人深吻着，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对方的一呼一吸，那是他们刚在一起时的感觉，也是他们在一起很久之后时的感觉，是完完全全爱一个人的感觉。
过了十几秒，两人的头脑逐渐冷静了下来。晰羽对刚刚发生的一切还没反应过来。表面上她似乎很淡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身体里的各个组织却已经将自己折腾掉了个个儿。相对于她的表面淡定，伊航则是把内心的波涛汹涌表现在了脸上。他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嘴微微张着，身体却一动不动，好像在回忆刚才发生过的事。过了大约十秒钟之后，一边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刚刚……
晰羽就这么看着他，像一个局外人看戏一样，她倒是很想听听宋伊航要怎么解释刚才的行为。
他开始抓头发，像一个做不出数学题的孩子一样，好像抓一抓就能抓出思路来。
“大哥，你怎么了？”晰羽带着调侃的语气问他，宋伊航看着好像有一丝痛苦又有一丝无奈，好像还有愧疚和小孩认识到自己做错事时的惭愧。
“我这是怎么回事……啊……对不起。”宋伊航把头深深埋进胳膊里，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刚刚的做法很懊悔。而晰羽却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虽然这发生在她意料之外，但对她来说，这顶多算是这段感情的一个圆满句号，她并不觉得这是伊航给她的希望，毕竟她并没有期盼着什么希望，也不需要。
“没事，我没有误会，也算是对这三年的交代。”晰羽笑着看着她，脸上满是老奶奶般的慈祥。
伊航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有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意味，她很少看伊航流露出这样的眼神，这种她读不懂的眼神，即使一起相处三年，晰羽自认为他的任何样子她都见过，却还是被此刻伊航眼中的光芒困惑住了。
随后，这种眼神转化成了流浪小猫般可怜无助的样子，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来缓和目前的气氛。
“我还是……”伊航说了三个字之后顿了顿，咽了一口口水。晰羽双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等着他说下一句。
“好喜欢你。”
伊航的这四个字一出，让晰羽顿时无所适从，从下决心删掉伊航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再抱希望今生能再听到伊航的这句话。那一瞬间，晰羽的心中有震惊，有感叹，有惊喜。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好像看见了将近一年前，那个临别前，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的男孩，那时候她也是这种感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鼻子酸酸的，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希望你可以专心喜欢一个人，如果你喜欢上了她，就好好对她吧。”即使晰羽内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很淡定，语气平静的吓人，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我真的没有喜欢她，只是喜欢被喜欢的感觉，虽然这对她很不公平，但我没有真心喜欢过她……”宋伊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失了声，仿佛在跟谁耳语，但这些话晰羽却一字不落的听的明明白白，并且听进了心里。
伊航始终垂着脑袋，这一个晚上他经历了太多太多，像做梦一样，虚幻却又真实。原本今天见面，他只是想把晰羽约出来，让她好好发泄一下，让她骂一顿，打一顿也好，出出怨气，这样也算是对她有个交代。可是见了面之后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并不怪他，也没有他预料中的声嘶力竭、哭天喊地，大骂他是个渣男，欺骗了她的感情，让她三年的青春付之东流。而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他谈天说地，像之前他们上大学时的那样，像他们曾经相爱时的那样。这是伊航没有预料到的，然而恰巧是晰羽这样的态度，让他找到了他们在一起的感觉
一起在校园中走着，之前在一起的回忆像过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浮现，空气中都是那段大学时光清甜而略带酸涩的味道。熟悉的场景像一把离弦的箭，带着回忆的毒药向他射来，扎进他的心口，毒药扩散，顺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记忆中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恍惚中，他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他们还是那时的那两个青涩的少年，记忆中的画面和眼前的是多么相似，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他陷入了无尽的纠结。通过短短两个小时的接触，伊航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还是爱她，他好爱她。那个姑娘的出现动摇了他对这份感情的信心，却始终无法动摇他内心对晰羽深深的爱。
直到伊航看着月光下晰羽那熟悉的侧脸，那是他在异国他乡时最想看见的脸庞，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最想要抱住的人，如今那人就在眼前，离他不到一米远。伊航的内心一下子控制不住，所有繁杂的思绪都被置之脑后，任凭着自己的冲动吻了上去。
那一个瞬间，他的头脑也是发蒙的。而下一秒钟，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的时候，他却发现晰羽并没有反抗，虽然她僵得像一块木头一样，却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他吻得更深了，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他的大脑也拼命给他发出停下的信号，然而身体还是无法听从于思想，直到十秒钟过去，理性终于战胜了感性，让他停了下来。
感情不会说谎，真心骗不了人。在面对那个姑娘的时候，他从未有过这种冲动，从未有过想抱住她的感觉，即使只有他们两人身处一室，他也从未有过任何靠近她的想法。然而换做是晰羽，他的精神防线却全部瓦解，整个人都沦陷了。感动不是爱，感动给不了他去爱一个人的冲动，感动只是感动，感化了他的人，却无法赢得他的心。
两人就这样坐着，相对无言，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晰羽心里很清楚，她可以再次靠近他，给这段初恋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然后把他交给一个在他心里认为更爱他的人，但要让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和他在一起，她真的无法做到，即使她还爱他，还放不下他，她也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有这么大一个污点，虽然从未思考过复合这件事情，但她也了解自己的脾气，这件事在她心里不会那么轻易过去，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今天过去，我们的事情，就算是翻篇了。希望你以后能幸福，如果你决定和一个人在一起，就要一心一意对她好。”
晰羽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说完之后，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伊航始终垂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个结果，他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晰羽说的这么果决，一点情面都不留。他还想辩解一些什么，却没有一丝力气。
“你怎么了嘛。”晰羽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主动找他搭话，她也想让这个夜晚美好一点，圆满一点，而不是这样让彼此陷入莫名的沉默之中
“唉。”伊航长叹了一口气，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者一样摇了摇头，笑着说了一句“看来你跟我没缘分啊，啧啧啧，没有福气享受好日子。”说完自己又嘻嘻哈哈起来。晰羽白了他一眼，双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没搭理他。
两个人又这样沉默坐了许久，晰羽看伊航眼睛闭着，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这副场景她曾经见过，在图书馆里，陪她熬过的无数个晚上；在公交车上，送她回家的无数趟行程中；在手机视频中，和她聊天的无数个瞬间……现在看来，仿佛一切都还在原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晰羽的鼻子酸了。之前那平常的一切，她从未放在眼里过，直到失去了，才知道曾经的美好，才想起来要珍惜，只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人拥有从来一次的权利，也没有人，能使时间倒退。
“你是不是困了？”晰羽试探性的问一句，她本来还想说，累了就回去吧，可没有说出口，因为从心底里，她不想放他走，这最后一个晚上，她想多和他待一会儿。
“是困了，早上老早就起来了，折腾了一天。”伊航漫不经心回答着，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要不今天咱就在这儿睡？”晰羽试探着露出一丝邪魅的笑，眨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向伊航问道。
伊航这次终于睁开了眼睛，里面透露出诧异又难以置信的光芒。“你确定？”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却足矣表达出内心的疑惑。
“逗你的，让你在这睡也太不地道了，走吧，回去吧。”晰羽嘿嘿一笑，笑中是豁达，也有些许的尴尬。
“你要是想在这儿，我可以陪你。”伊航接着说，声音没有提高，但语调中多了些许坚定。
“走吧走吧，看你怪累的。”晰羽一边假装催促着，其实她那一刻很想让时间静止，让这一刻多停留一些时光。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她的心就一阵一阵的刺疼。
“走吧，我给你送回去。”伊航站起身，很利落地把椅子摆放好，看样子是做好要走的准备很久了，一点也没有磨蹭的意思。晰羽的心里一阵失落，看来他并没有舍不得她的意思，即使嘴上说着喜欢，可还是身体诚实。
两个人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得很高了，校园里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只有路边一排路灯还在孤独地亮着。两个人并肩走着，气温好像更低了，晰羽把衣服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封住了领口。
“冷吗？”晰羽问了一句，“还好。”伊航把下巴缩进衣领里，头略微低下，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路过一辆路虎揽胜，那是他们两个曾经的梦想之车，两人对于车的审美一直十分一致，都喜欢身形很大的越野车，这辆车的种种都很符合他俩的审美，一度被评选为两人公认的dream car。
“你没有机会坐上我的路虎咯。”伊航突然说了一句，吓了晰羽一跳，她抬头看看车，又看看伊航，无奈的摇摇头，甩下一句“是不是傻。”
一路上没有太多交流就到了晰羽的宿舍，“那我走了，你到酒店之后跟我说一声。”晰羽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却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脸上挤出一抹微笑，那抹微笑是她从小到大做过的最假的表情，却也是最用力的。
“好，那我先走了。”伊航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大踏步向校门口走去。晰羽心中满是酸楚，她知道一场大戏落幕了，她的初恋结束了，她的青春彻底结束了。
回到宿舍之后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便上床睡觉了。信息没过多久就来了，他到酒店了，晰羽回了一句“晚安”之后得到了同样的回复。
仰面躺在床上，晰羽睁着眼睛迟迟没有睡意，隔壁床的室友已经打起了均匀的呼噜，下床经常熬夜刷手机的室友也进入了梦乡。周围的一切一片死寂，晰羽感觉脑子从没像这样清醒过，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山洞中的冰窖，四周都是冰雪，她躺在冰床上，寒冷由四面八方传递过来将她包围，一股寒意直钻进脑袋，冲击着神经。
渐渐地，晰羽恢复了理智，心也静了下来。这是一个接近完美的晚上，一个很圆的句号，她心里暗暗的想。
第二天一早，像往常一样，晰羽早早起了床，在室友还在熟睡的时候，她蹑手蹑脚收拾好自己离开了宿舍。
走在校园里，四周都是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天空很蓝，云彩懒洋洋地飘在天上，昨晚的一切仿佛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