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她戴着一顶软和的羊绒帽子。帽子差不多是全黑的。她的头发从帽子下面伸到她冰凉的脸蛋儿两侧。头发的颜色是淡淡的,几乎可以说是全白的,就像是插在帽檐里的两撮干稻草。她的眼睛总半睁着,好像她老是没睡醒一样。她的眼皮在眼眶中间耷拉着,露出半只空旷的眼睛。她看上去并不可爱,因为她不会笑。好像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中学,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微笑似的。她的脸上常常是一副冷漠和倦怠的神色。她本来长着一个圆润、小巧的鼻头。这跟她平时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配合起来,产生出了非常独特的视觉效果,让人即非常想多看她两眼,却又往往心生怯意。
她一个人坐在公园一角,坐在一颗榉树下的木头大长椅上。她的两条腿在椅子上交叉在一起,一只脚上的旅游鞋有节奏地拍打着长椅靠背。她好像在等什么人,坐在那儿边听音乐边消磨时间。她看上去不太友好,也不太高兴。一般来说,假如不是出于什么要紧的理由,是没有人会穿过半个公园跟这么一个小姑娘自讨没趣的。
纳兰琪琪格和她的一班同学聚在公园中央一溜野餐桌边打发放学后的时光。她们是附近高中的学生。学校的标志嵌在她们的校服上面,跟校服裙子的长度一比显得更加古板了。裙子全都被私自剪裁过。它们在开学后的两周里竞相缩短,终于统一在现在这个水平上。她们就东倒西歪地落在那儿什么也不干,发呆、八卦闲聊、炫耀吹嘘、斗嘴闹别扭,等待午后的阳光慢慢低斜。她们这个年纪极少抱怨时间过得太快。
现在就散伙各回各家她们还嫌太早。再过一小会儿,她们会动身到附近的一家文具店去。这是她们每周的例行节目。不过现在有两个女生在议论一个男生的什么事,这可能要耽搁上几分钟。这又多给了纳兰一些时间,让她可以再好好瞧一瞧不远处公园长椅上的那个女孩儿。她经常在这附近见到那个女孩儿。她们俩应该差不多大。也可能纳兰还要大一点儿。她应该不是这附近学校的学生。但她有时候到纳兰的中学去。有几个高年级的富家子弟跟她打过交道。他们说那是“生意上的事儿”。这多半表示他们的勾当不太合规矩,并且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事实上学校里的混混儿都有点儿怕她。那个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她跟他住在一起。他们更怕他。但纳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她有点儿喜欢上那个戴着羊绒帽子、老是显得没精打采的女孩儿了。她喜欢她那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派头儿。她也喜欢她偶尔摆出的深思熟虑的架势,就好像她在暗中筹划着什么大阴谋似的。她知道家长、老师还有她的朋友们是怎么议论她的。他们不喜欢她,觉得她比他们要低一等。但他们什么都不懂。这些都只是假相。有一天,总有一天,那个女孩儿会下定决心,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把她的男朋友还有跟她“做生意”的高年级学生,把那些家长、老师和朋友都丢到一边。她整个人好像都散发出那样惊人的魄力。只要她拿定主意,她就一定会去干的。她会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荒岛,或者一颗无人星球。只有在那儿,她才是真正的她。而她现在就在默默地盘算着这件事。所以咱们等着瞧吧!
纳兰的朋友们准备走了。可她却坐着没动。她跟她们说她胃不舒服。那群女生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下眼色,带着满脸的遐想离开了。她们走远以后,纳兰琪琪格才离开公园的野餐桌。她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假装太阳晃了她的眼。虽然并没有人在看着她,但她还是努力想扮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做好准备,然后往那个女孩儿占据的长椅晃过去。
那女孩儿抬眼瞅了瞅纳兰。她的目光立马又沉下去。
在初秋清澈的天空下,她们的照面竟然如此平淡无奇。谁知道今天在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在同一片天空下邂逅。碰巧路过的人绝不会为这两个小女生付出比无意的一瞥再多的注意力了。
“这鞋真炫。当季新款吗?”纳兰张开嘴,用演练好的语气说出她预先拟定的开场白。
对方压根儿就没有立即注意到她的存在。过了两三秒钟,等挫败感已经把纳兰最初的自信啃得差不多了,那个女孩儿才摘下一侧耳机。她依旧没吭声,用质询的目光盯着纳兰。
“鞋不错,我刚才说。”主动搭讪的一方重复一遍先前的套路。
但那个女孩儿的反应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
女孩儿又把耳机塞回自己的耳蜗里。她可能认为这场对话到此结束了。
这样的开局真令人有些泄气。但纳兰并不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她小声说道:“但我对鞋可是很有研究的。”这句多半是她跟自己说的。说完以后她感觉没那么尴尬了。“你的帽子我也很喜欢。哪儿买的?博洛尼亚区?还是巴士拉区?”
对于这个问题,羊绒帽子的主人不置可否。她把两条胳膊在胸前抱紧。她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这一手也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她就这么狠狠地瞪着一个人,指望着能这么把对方给吓跑。别说,用来对付中学生,这招可能还挺管用。
纳兰琪琪格咧开嘴笑了。“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你遮住我的阳光了。”戴羊绒帽子的女孩儿生硬地说。
“抱歉。我不晓得你在晒太阳。现在应该好多了。”纳兰在长椅空着的一端稳稳地坐下。
羊绒帽子又问道:“我邀请你坐下了吗?”
“我不知道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还需要邀请。”
“这张椅子需要。它已经有主了。”
“可是我看还有很大空间啊。咱俩就不能分享一下吗?”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愿意跟别人分享吗?”
纳兰眨了眨眼,回答:“我觉得挺像。”
这话让羊绒帽女孩儿更恼火了。她憋了半晌的闷气,然后才说:“你能走开吗?”
“别刚坐下就赶我走嘛!咱们就不能聊聊吗?”
“你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我们俩有东西可聊的?”
“我也不知道。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挺孤单所以想来陪陪你。”
羊绒帽女孩的嘴角不怀好意地往上翘了翘。“你就没看出来我是在等人?”
“那你一定提前了好长时间来赴约吧?我喜欢准时的人。”
“也可能是另外那个家伙迟到了太长时间。”羊绒帽带着双重的怒气说。
纳兰提议:“在那个人来之前,就由我来陪着你,怎么样?”
羊绒帽女孩儿叹了口气。“我有的选吗?”
“太好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刻薄的人,只不过时不时想对别人凶一点儿罢了。”
羊绒帽子惊叫起来。“等等!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我不过是现在懒得理你罢了。我要事先说明,你要是用你们那些……什么……胭脂水粉啦、蕾丝花边啦之类的话题来烦我,我就一脚把你的屁股从这儿踢到地上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纳兰用力点了点头。“不过你说的胭脂水粉啦、蕾丝花边啦之类的话题是指什么?”
羊绒帽女孩儿稍微想了想。“就是你们那帮女中学生平时聊的所有那些。我一丁点儿也不想听。”
“好的。只不过,其实我们一般聊天不会扯到胭脂水粉或者蕾丝花边什么的。”
“想让我踢了你吗?”
纳兰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她又说道:“我的名字叫纳兰琪琪格。你叫我纳兰就行了。”
羊绒帽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哦”字。
“你呢?你叫什么?”
沉默了半秒钟。“你不需要知道。”
“你在等的,是什么人?”
回答还是“你不需要知道”。
“不确定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见过面,就在这附近,见过很多次。”
羊绒帽将信将疑地皱皱眉头。“真的吗?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你是那群到文具店小偷小摸的女生里面的吧?”
纳兰羞愧地表示肯定。“我是跟她们一起的。”
羊绒帽女孩儿的脸上现出盛气凌人的微笑。“真没想到。你打扮得这么讲究,看上去也不像个贼啊。”
纳兰琪琪格直感到双颊发热。“我不是贼。”
“你想说什么?学生偷文具不算偷吗?还是想说都是你那帮狐朋狗友唆使你干的,你一点儿责任没有?或者,你想说你忍不住,所以不怪你?”
纳兰低下头,用两颗门牙狠狠咬住一边儿的下嘴唇。有一次她被当场抓获,挨了文具店老板一个多小时的臭骂。那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只不过那时候她哭了,如今却没有。那时老板威胁报警,威胁找家长。最糟糕的是,他说要让她胸前挂着“小偷”的牌子在收银台边站到文具店关门。不过后来他一样也没有兑现的。也不知道要是当时他真狠下心来,罪犯以后是不是就能改过自新。
羊绒帽女孩儿见纳兰不言语了,就不再火上浇油。她把脸扭到一边,嘟囔了一句:“就这样她们却觉得她们比别人要优越。”
纳兰抬起头。“我并没觉得自己比别人优越。”
“是吗?那你的那些朋友谈到有些人……比如谈到我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跟她们说的呢?”
纳兰怔了一下。“我……我觉得那些话还是不在这儿复述的好。”
羊绒帽女孩儿冷笑一声。“哼。我就知道。你跟她们都一样,都只是外表光鲜、思想肮脏的伪君子。”
纳兰感到有必要为自己争辩一下。“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我跟她们并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就因为你肯屈尊跟一个你以为比你低贱的人讲两句话吗?”
“我承认,”纳兰坦诚地说,“我以前是说过你的坏话。但是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在那些场合,你不得不说些话来跟别人保持一致。我也不知道怎么。我控制不了。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不原谅你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因为……”纳兰深吸一口气,接着郑重地宣布:“我想跟你做朋友。”
羊绒帽女孩儿先是愣了两秒钟。然后她哈哈大笑。“这难道是现在高中女生之间流行的新把戏吗?有那么一下子我还真信了你的鬼话。不过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跟我说说,你们这套诡计现在是怎么玩儿的?”
这下纳兰差不多真要哭了。要是她的眼睛再大点儿,可能就藏不住眼眶里横流的眼泪了。就在前一个瞬间她还满怀期许地静待着对方的反应。下一个瞬间她的双眼就模糊得差不多连人都看不清了。她强忍着,终于没有让自己失态。可她还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羊绒帽打了个哈欠,接着说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猜的不对吗?你是哭了吗?别跟我来这套。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女生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你想用这种花招引我上钩,让我把心里话都对你说出来,你好跑去跟你那帮姐妹一起笑话我,对不对?抱歉,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你的眼泪就算流成一座水库,老子也不稀罕,内心毫无波澜。”
纳兰琪琪格吸了吸鼻子。她的自尊心慢慢占了上风,把她心里的委屈都压下去了。“你知道吗?现在我应该恨你。”她强作坚定地说。“但是我恨不起来。你不应该怀疑我。因为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我的。”
羊绒帽脸上的讪笑收敛了一些。“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认真的。你告诉我,我干嘛要在乎一个高中小女生对我是什么看法?”
纳兰琪琪格仰起头,做出骄傲的姿态。“你不需要在乎,”她镇静地说。“但你会在乎的。”
“这种话谁都会说。”
纳兰缓缓站起身。“我要走了。咱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我可不觉得。”羊绒帽女孩儿心满意足地把两条胳膊枕在后脑勺下面。她支起长椅上的两条腿,又补充道:“走好不送!”
纳兰绕过那张长椅,又看了看长椅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儿。她正闭着眼睛,脸上挂着胜利的表情,双腿随着耳机里的音乐微微抖动。纳兰抬起头,忽然注意到公园的边缘站着一个干瘦而苍白的人影,就像一只枯树干。那是个年轻男人,立在一只金属垃圾桶后面,不断窥视着公园另一头的这张长椅。
“我想你的约会对象来了。”纳兰说。
羊绒帽女孩儿睁开眼睛,试图从长椅上坐起来。在她的身体往上抬起的一刹那,纳兰猛地弯下腰。她们俩的脸撞在一块儿。纳兰趁机在那个女孩儿嘴上迅速地亲了一口。同时她的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进女孩儿夹克的内口袋里。戴羊绒帽的女孩儿光顾着拼命挣扎、用胳膊肘推开纳兰的脸,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口袋遭到洗劫。
“你干嘛!”她大声吼道。
这时纳兰早已逃出去两三步的距离了。“祝你的约会成功。”她远远地说。“不过我觉得那家伙像个瘾君子。你多留神。”说完她转身快步往公园外跑去。
羊绒帽女孩儿又懊恼又惊诧地望着纳兰的背影。可她却没有看到纳兰手里拿着刚刚从她口袋里偷走的东西。那是一张前往外太空殖民地的空白旅行凭证。上面还有她的身份信息。
“她的名字是睿斯。我会好好记着的。”纳兰琪琪格在经过公园大门的时候轻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