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故事里,时远没有在教堂等到爱人。
他一个人在教堂坐了很久,从白天等到日落,六一都没有出现。
时远给他拨了三次电话,前两次无人接听,第三次,电子女声用没有灵魂的机械声音开口:“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时远的手抖得很厉害,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将电话拨给了自己的同事,张口就是相当莫名其妙的一句:“你对我爱人有印象吗?”
对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你爱人?你一个铁树什么时候开的花?”
时远心脏又往下一沉:“那叶子的另一个父亲是谁?”
“这事儿你问我?”对面更懵了,“不是你从孤儿院领养的吗?别说,我们都觉得神了,一个领养的孩子居然跟你越长越像……”
时远没有再听电话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他茫然放下了手机。
镜头从特写缓缓拉高,最后定格在从教堂上空往下俯视的角度——时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宾客席位上,就好像他的灵魂在这一刻脱离了□□,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狼狈。
他爱上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其实这人是人是鬼都没关系,只是……时远永远失去六一了。
他的心脏突然一阵抽痛,痛到时远分不清到底是精神上的幻痛还是真的□□在抽痛,痛到他不受控地弯下腰,无声地蜷缩在长凳上。
何泽书本来就瘦,这样蜷成一团缩在凳子上,夏天单薄的衣服因为渗出的冷汗贴在他的脊背上,几乎能看到他凸起的脊椎骨。盛缙一言不发站在监视器旁边,手攥得很紧,几乎是一眨不眨盯着何泽书,眸光晦涩。
“网上说,这年头,谁离了谁都能活。”
盛缙突然就笑了,他跟开玩笑一样:“我离了你就不能活。”
何泽书一听他这么随意地往外说这么不着调的话,突然就冒出来几分无名的火气,当场“啪”一下拍掉他的手,大步朝车子的方向去了。
盛缙:“……”
他沉默地看着何泽书的背影,直到这个人走上车,才轻声撂下一句没有听众的真心话:“我说真的。”
时远平静接受了爱人的消失,没有再去寻死,整个人从一种花开荼蘼那种热烈艳丽到极致的状态,突然一下,就归于安静。
叶子感觉自己的爸爸似乎是在一天之内衰老的。
那天夜里,他踏出教堂,顶着一具漂亮的青年人皮囊,眼中却暮气沉沉,仿佛已经走入了老年。
“爸爸,大爸爸呢?”叶子歪过小脑袋。
这人仿佛枯死的双眸中突然燃起一把火,他按住叶子的肩膀:“你还记得他?!你还记得他?!”
叶子懵懂看着时远:“……爸爸?爸爸你别这样,叶子害怕。”
时远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半晌,他重新站起来,牵住崽崽的小手,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
:“你大爸爸有事出远门了,走,我们一起回去等他回家。”
时间流转,人的一生很快,而影视作品进一步加快了时间的流速,时远的一生几乎在弹指一挥之间过去。
一个呼吸,几次眨眼,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秋。
时远从青年步入壮年,最后步入老年,只是他身边的孩子再没有变化——从六一消失的那一刻开始,叶子就定格在4岁,不再长大,永远是奶娃娃的模样。
时远就带着他搬家,在不同的城市轮番居住。
说辞从最开始的“这是我的孩子”,变成了“嗯,二胎”或者“要孩子晚”,再变成“这是我孙子”……
六一睁眼的时候,命运坐在他旁边,这是言行最怪诞的神。
“命运?”他皱着眉,声音微微沙哑。
“你醒了。”命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位女神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浑身上下带着褪不去的困意。
六一不愿跟她多说,俯身就要往人间冲,但被身后人叫住了:“没用,已经晚了。”
在六一冰冷的视线中,命运之神缓缓开口,语气平淡,犹如宣判:“现在是名叫时远的凡人去世后第256年。”
“时间,”命运喊着六一的神名,嘴角勾起“你到底还是被‘时间’愚弄,就像我被‘命运’愚弄一样。”
时间之神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三百零七年3个月8小时39分钟,”时间闭上眼睛,“距离我上次见他,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命运相当诧异地抬了抬眸:“……”
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真的变了很多,你居然对时间流逝有概念了。”
时间没有再跟她继续聊的性质,转过身,朝人间烟火走去。
命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人的时间不能回溯,人的命运不可更改,人的生死不可逆转。你明白的,这是法则。”
“在‘时远’这个人完整的一生中,从24岁开始,没有你的存在,现在他埋在地下256年,连渣儿都不剩了,一切都篆刻在命运的孤本上,写在时间的洪流里。”
时间闭上眼:“我明白。”
他伸手,在半空中拨了什么无形的弦,这是对人类而言过于晦涩的谱,再一眨眼,时间之神已经回到了307年前的教堂之外。
“只是我必须赴约,”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必须。”
时间对时间之神来说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一眨眼的时间,他回到307年前那天清晨,神明静静站在教堂的窗边,凝视着坐在长凳上的那个人。
那个单薄的人类静静坐着,很安静,他抬手拨通了电话,一次、两次,第三次,对面告诉他“您拨打的是空号……”
于是,时远静静放下手机,他安静得出奇,仿佛早已洞悉命运。
时间神从窗外看着他,他知道时远不会抬头,不会注意到自己,就像命运所说,“
时远”一生的轨迹已经注定:生于20xx年,死于xx年,享年75岁,育有一子,年少不幸,青年之后事业顺遂,除却常常搬家这点劳碌之苦外,一生平淡,鲜有波折,寿终正寝。
这是他尘埃落定的一生。
六一就是没能赶赴那场婚约,没有办法弥补,神也不行。
时间神轻轻拍落身边那张长椅上的落叶,坐下来,像是看不够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堂里的时远。
很快——又或是很慢,他对时间的流逝相当钝感,他远远看到,又走来了一个“自己”。
时间神惊讶地在这个“自己”的眼中发现了时间流逝的痕迹——一个无声的会面,堪称惊心动魄。
“你是?”
“两千年后的你。”
“来赴约?”
“来赴约。”
又过了许久,太阳已经挂上了树顶,又走来一个自己,更加年长的自己。
“你是?”
“六千年后的你。”
“来赴约?”
“来赴约。”
时间之神忍了忍,还是向最年长的自己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永远失去他了,是吗?”
无需言语,他能从对方的双眼中读到答案。
于是三个一模一样的神明同时陷入沉默。
一晃眼,天边的夕阳已经西下,时远站起身,在三道视线中走到神像前,双手合十,三次低头。
六一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要走了,就像自己缺席了这场婚礼,他即将缺席这个人漫长的后半生。
时间之神突然发现他的手在轻轻地抖。
“他在怨恨我吗?”他轻轻问。
两个年长的自己没有开口,他们注视着最年轻的自己,眼中带着淡淡的怜悯:说来真是奇怪,神明在怜悯自己。
六一轻轻抬手,呼唤了祈愿之神:“他许了什么愿望?”
“那个人?”祈愿神露出一个普度众生的微笑,“那个人的愿望关于你,时间。”
“他许愿你余生安泰。”
来往行人匆匆,似乎无人留意这里坐着三个一模一样的面孔。
在教堂里祈祷的时远像感应到什么,突然抬头看向窗外,但刚刚还坐在这里的“三个人”已然了无踪影,时远怔怔走向那张空荡荡的长椅,在上面看到了一片鸽子的羽毛。
“书书?”
“……”
“书书?书书!”
“……”
“何泽书!”
何泽书这才像突然惊醒一样,看向身边人:“……尚导?”
见他回过来神,尚舒轻轻松了口气,在他脸上拍了拍:“怎么失魂落魄的?”
何泽书好像大脑被突然按下了二倍速播放键,反应了会儿才慢慢开口:“……没有,我只是。”
只是刚刚透过窗户看到盛缙那双眼睛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好像
真的看到了漫长又无望的等待。
为了帮他们出戏,尚舒语气比平时活泼了不少:“害!收工了!走走走,出去吃蟹黄拌面!”
何泽书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跟《疯狂动物城》的闪电莫名神似。
尚舒转向盛缙,大声喊:“盛总,你怎么回事儿?来照顾照顾你家书书……”
她的话突然顿住,尚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盛缙的状态也不太对……?
尚舒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稳得跟定海神针差不多的盛总,发现自己没看错:盛缙远远站在门边,他一只手攥在门框上,一只手按在眉心。
按住门框的那只手背青筋暴起,连指骨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像是在竭力按捺着什么。
“盛……总?”尚舒试探性地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盛缙终于松开“饱经□□”的门框,朝何泽书走去,脚步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虚浮。
何泽书仰脸看他:“……”
盛缙急切地伸出手,似乎想赶紧把何泽书攥紧掌心,但颤抖的手臂刚抬起,又被他自己按了回去,修长的手背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看起来克制又痛苦,
“小书?”他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起一只蝴蝶。
盛缙只是想起来自己两年前的绝望而已。
他日复一日等着自己没有归期的爱人,这是不同于六一的绝望,是一种看不到终点的折磨,一场凌迟,一次惨无人道的折磨。
盛缙第一次到云鸿观就是这个时候。
他曾经从不信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再理智的人也要发疯的。
盛缙慢慢走上山门。
周围来来往往都是游客,检票的门卫大爷早就被这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劳动消磨光了志气,搬个藤椅坐在检票口旁边,眯起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旅人,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气质。
盛缙紧绷至极的神经有一刻的崩溃,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他突然觉得茫然。
——何泽书离开后,盛缙这个人好像突然同“人间”突然格格不入起来。
一只手突然在他左肩拍了一下:“施主?”
盛缙突然从恍惚中回过来神,看向拍自己的人,这人留着山羊胡,鬓角花白,穿着一身旧了吧唧的道士服,一副标准的牛鼻子老道模样:“……”
“施主想什么呢?”这老道开口,“三魂七魄都恍惚了。”
盛缙:“……来找人。”
“嚯,你来找人,我正匆匆赶回来见人,可见咱俩有缘。”这牛鼻子老道社牛得根本不像个出尘之人。
盛缙懒得跟他多说,拂开他的手,准备往后山走。
身后那牛鼻子老道的声音又响起来:“是盛总吧,贫道太虚,应该正是你要找的人吧。”
盛缙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这破衣烂衫的道士:“……”
“以貌取人,不像你平日作风。”老道神神叨叨地摇摇头。
盛缙正想说“你了解我什么,跟我谈什么‘平日’”,这老道张口就是一句:“阁下在找人吧?”
盛缙突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混沌的五识都瞬间清明了不少——
没有人知道“何泽书”丢了。
让他发疯,却无法同任何人吐露的秘密,被这老道轻描淡写说出了口。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踉跄地冲上去,好像掉进深井的人面前突然垂下一条蛛丝,由不得他多想,只能死死攥住这唯一的生机。
于是周围的游客都看到了堪称“奇异”的一幕——
衣衫楚楚、面如冠玉的青年死死攥住这老道的袖子,双目通红,跟魔怔了一样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道长,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