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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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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钩挽着帐幔,对面大夫须发皆白的面容看得如此清晰,他眉间夹着皱纹似是很难判断,傅云晚心跳都紧了几拍,紧张地等待着。

    许久,大夫换了一只手继续听着,又细细看了舌苔,问道:“娘子这个脉息有些古怪,是滑脉但又不太像是喜脉,娘子上次行经是什么时候?”

    说得傅云晚也悬了心,低声道:“腊月初。”

    “那就是两个多月不曾行经了,但这个症状……”大夫眉头越蹙越紧,沉吟着看向谢旃,“或者也有别的大夫会认为娘子是喜脉,不过以在下之见,不像喜脉。”

    傅云晚怔住了,惊讶茫然,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待缓过来时,下意识地去看谢旃。

    谢旃也怔了怔,追问道:“先生能够确定?”

    “在下也不敢断言,不过以我浅见,不是喜脉。”大夫道,“娘子这个滑脉更像是肺燥阴虚,虚火灼津所致,娘子这两个多月里是否曾大喜大悲,伤及七情?又或者曾经长途跋涉,到过此前不曾去过的地方,气候风土有极大改变?又或者神思不畅,郁郁寡欢?这些都会导致心肺脾肾失衡,津液不化,以致于影响行经。”

    傅云晚怔怔听着,茫然的思绪里一点点对上了。大喜大悲伤及七情,从再次见到谢旃一直到离开兖州,曾经无数次大喜大悲,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疼。从兖州长途跋涉到建康,从寒冷北地来到江东,气候风土都与此前大不相同。在顾家这些天里日日躲着不能见人,虽然已经极力开解自己,但仍难免心情郁结,彻夜难眠。

    难道真的是这些原因导致,难道她不曾有孕,先前都是误诊?

    谢旃细细回想,也觉得诸般情形都对上了,一时也难以决断:“是否有别的症状可以佐证?眼下能确定吗?”

    “在下才疏学浅,也不敢说确定无误,”大夫道,“或者再等等,再过些时日看看是否行经自然就知道了,或者郎君着急的话再请别的大夫再看看也行。”

    窗外突然人影一晃,有侍婢回禀道:“郎君,刘止有急事求见。”

    傅云晚抬头,看见谢旃紧皱的眉头,他匆匆向大夫说道:“先生还需再诊么?”

    “不需了,”大夫缩手,“已经听够多时,以我浅见便是如此。娘子这些时日且放宽心怀,饮食清淡些,多饮些汤水,过段时日自然能见分晓。”

    “那么请先生随我到前面奉茶。”谢旃道。

    他转向傅云晚,放柔了声音:“你不要忧虑,等我回来再说,必定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傅云晚点点头,他领着大夫很快离去,屋里安静下来,满脑子乱糟糟的,却像有无数声音一齐在脑中嗡嗡响着。

    从那日去医馆诊脉,便认定了怀着桓宣的孩子,难道竟是一场误会?情不自禁又捂住肚子,这么多天里如此期待这个小生命,为着他的到来欢喜、惆怅、优思,难道都是误会?然而癸水的确是两个多月不曾来,到底是有孕,还是无有?

    又蓦地

    想到那天去医馆时,大夫一开始也不曾诊断出有孕,是她主动问起,又说两个月不曾来癸水,大夫才断定是喜脉。难道真的弄错了,她并不曾有孕?

    怎么会。

    一时间怅然失落,无数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再又涌上心头。这孩子是男是女,生得什么模样,像桓宣还是像她,孩子生下来以后该如何教养,孩子懂事后该如何跟他说明身世……她曾想过那么多遍,曾反复掂量过那么多遍,难道只是一场误会?

    谢旃送着大夫到偏厅歇息,唤管事奉诊金上茶,自己匆匆忙忙往前院去。刘止知道此时傅云晚在诊脉,赶在这时候着急见他,只怕是有了变故。

    穿过穿堂来到前院,大门半掩着,刘止跪在门前死死挡住,缝隙里看见荀媪的身影,心里便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谢旃快步上前,隔着门唤了声:“母亲。”

    听见外面王夫人冷冷的声音:“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背着我做出这许多事,你的属下还敢阻拦着不让我进门,我如今回自己家里却像是个外人,做贼一般了。”

    荀媪见她生气,连忙上前拍打着刘止骂道:“你真是失心疯了,连夫人都敢拦!”

    “刘止退下。”谢旃亲手开门,“母亲,请到书房说话。”

    王夫人看着他,心里陡然酸涩到了极点。这些日子他极是忙碌,前些天一直软禁无法得见,这几天虽然回来了,但总是忙到深夜才能过来向她请安,说不上几句话就又着急回去办公事,每日里昏黄灯火底下匆匆一瞥,只觉得他消瘦了许多,此时白日里突然见到,日色明亮,照得他昔日润泽的面容显出颌骨的轮廓,才发现他竟瘦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是皮包骨头了。

    一时间多少个念头全都抛下,半天才哽着嗓子说道:“你是非要呕出心血来吗?你看看你如今憔悴成什么模样了?”

    谢旃没料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句,低头向身上看了看,自己也觉得衣服宽大得很,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忙道:“忙过这阵子就好了,到时候我告个长假,好好在家陪着母亲。”

    他让在边上请王夫人进门,又带着进了书房,门窗都关上了,刘止和荀媪在外面守着,王夫人慢慢落座:“说吧,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接了傅女到这里来?”

    谢旃犹豫一下,有孕的事已经不好启齿,更何况现在是否有孕也无法确定:“她在顾家处处都不方便,所以接她过来散散心。”

    “未婚男女,顾家会任由你接她出来?”王夫人反问道,“今天你请的是有名的妇医,尤擅小儿生养,安胎保胎,你无缘无故请他来做什么?你还想瞒我到几时!”

    谢旃顿了顿,知道她都已打探清楚了,今天是有备而来,沉默着没有说话,王夫人看向他:“她是不是,有身孕了?”

    瞒不过。虽然眼下这个时机并不算好,但早晚也都要说清楚。谢旃垂目:“眼下还不能确定。”

    王夫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先前只是猜疑,如今确定无疑,极力压着怒意:“是谁的,弃奴?”

    谢旃顿了顿:“是。”

    王夫人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急怒之下脱口而出:“那你还跟顾家说要娶她?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找一个出身不好又不检点的?”

    听见他突然抬高的声音:“母亲!”

    王夫人心中一凛,抬眼,谢旃肃然着神色:“母亲还记得当初弃奴到家里的来的时候,母亲是怎么说的吗?”

    王夫人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然而年深日久,如何还能记得?“不记得。”

    “当时所有人都嫌弃弃奴的出身,瞧不起他的母亲失身于北人,唯独母亲和父亲说,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他母亲也很了不起,在这么艰难的世道里独自抚养他长大。”谢旃沉声道,“这么多年,儿子始终记得母亲的话。”

    王夫人怔了下,恍然想起许多年前,谢旃才从牢狱中带了桓宣回府时,她与谢凛仿佛是有这么一段对话。那时候兖州收复不久,类似桓宣这种身世的不在少数,在城中处处受人排挤唾弃,她与谢凛商议许久,都觉得不能以出身论好恶,是以决定收养桓宣,以期扭转城中这股不良的风气。

    年深日久,连自己都忘了,此时被谢旃一提,突然间想起亡夫,想起曾经举案齐眉的日子,再看着谢旃与谢凛相似的眉眼,心肠突然软下来,转过了脸。

    谢旃慢慢说着:“云娘出身如此,并不是她的过错,她的母亲也很了不起,在那样的境况下把她教养得很好。母亲,你能接受弃奴,你能为那些生下来就陷在苦难里的人说出那么一番话,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云娘?”

    “出身不是她的错,那么她与弃奴呢?”王夫人抬起头,“你才刚离开邺京,她就跟弃奴……这样朝三暮四薄情寡义的女子,你为什么还要留恋?”

    “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弃奴的错,”谢旃沉沉地吐着气,心里如同刀割一般,“都是儿子的错。”

    王夫人看着他,他垂下眼皮:“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我离开邺京时就知道元辂盯上了她,我本该带她一起走,却为着国事稳妥,将她一个人留在虎狼窝。弃奴是受我之托赶回去照顾她的,母亲,你也知道弃奴,他重情重义,一腔赤诚,云娘也是,她甚至几次想要为我殉情。他们两个从不曾越雷池一步,直到,直到……”

    直到元辂强迫她吃下那种药。不敢想,平日里也从不回想,此时却不得不说出口,撕得心里都血淋淋的:“直到他们中了元辂的毒计,阴差阳错。”

    说不下去,转过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王夫人心疼到了极点,连忙起身为他拍背,忍不住又道:“既然木已成舟,她为何还要与你纠缠不清?你也是不该,他们已然如此,你又何苦回头?”

    是啊,他原本,也不想如此。木已成舟,桓宣待她那么好,他们一天天亲近亲昵,他听着传来的情报煎熬撕扯,几乎一夜白头。他本可以告知他们真相,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可为了战局——他们两个走到那一步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那样的局势,对景国却是异常有利。只要有

    她在(),桓宣与元辂绝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君臣一心4()_[((),而以桓宣的能力,足以使代国分崩离析。

    从头到尾,都是他算计了他们。谢旃涩涩一笑:“云娘并没有与我纠缠,她早已答应了跟弃奴回六镇,甚至那天她都已经踏上了去六镇的路,却因为我的病……”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顿住,抬眼,对上王夫人狐疑的脸,她语声有点抖:“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何至于让她不顾腹中孩子的父亲,跟你回来?”

    “没什么,是当初服用的诈死药毒性不曾解。”谢旃极快地整理了神色,“需得长期服药解毒,亦不能心绪激荡。都是我的错,是我起了贪念,在兖州时央求她与我一道回来,她知道我的病后怕拒绝我使我情绪激荡,加重病情,不得不抛下弃奴跟我回来。”

    原来事到如今,竟都是不得已吗?王夫人半信半疑,再看他面庞苍白消瘦,衣服穿在身上直似经受不住似的,真的只是余毒未解?“你不要瞒我,你究竟是什么病?”

    “不曾隐瞒母亲,的确只是那个药的毒性还不曾解。”谢旃撩袍跪下,“母亲,从头到尾都是儿子对不起云娘,对不起弃奴,儿子如今为云娘做的,不能赎万分之一的罪孽。如今顾家逼云娘落胎,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管?我会认下这孩子,庇护她们母子,若是需要,我也会与云娘成亲。”

    地面冰冷,王夫人怎么舍得让他跪?连忙拉他起来。又见他口口声声说是赎罪,可知子莫若母,他眼中缠绵的情意难道能瞒得过她这个生身母亲?可她又如何忍心让唯一的骨肉落到这个境地?“你是不是不曾将傅女有孕的事告知弃奴?”

    眼看他神色一滞,王夫人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弃奴那个性子,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让他的骨肉流落在外。”

    谢旃低了头,他也知道这点,然而私心,还有偷得她留在身边的诱惑,又如何能够抵挡?低着头默默不语,听见王夫人叹道:“她当初既然选了弃奴,那么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弃奴,难道你真的要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人?”

    “我,”谢旃张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涩涩一笑,“这些只是我的念头,她也未必肯嫁我。”

    她忘不掉桓宣,他看得出来。他打着成亲的名头接她出来,可每次再提起此事,她总是岔开话题。他有预感,即便是为了保护孩子,她也未必愿意与他做这个表面夫妻。过去的,终究是追不回来了。

    王夫人看他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以后我不会再过来这边,其他的事,你好自为之。”

    谢旃跟在身后送她出门,心里沉甸甸的,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桓宣绝不会让他的骨肉流落在外,这点他也知道,可如果今天的大夫没诊断错,她并没有身孕呢?那样,就不必告知桓宣,也许她也能安心再多待一阵子了。

    明知道可能性极其渺茫,仍旧忍不住作如是想。扶着王夫人上车,自己也坐了车子出门,须得再请几个老道的大夫来看,尽快弄清楚此事。

    这天夜里

    ()    傅云晚又看了一个大夫(),第二天又看了两个()_[((),除了有一个觉得可能是喜,剩下几个都说不是。虽然最稳妥的是再等等看是否会来癸水,然而傅云晚自己心里,也都觉得应当不是了。

    竟一丝也不曾觉得轻快,唯有无尽的怅然。原来她竟然这样渴望着这个孩子,她与桓宣的孩子。

    “再等几天,自然见分晓。”谢旃见她郁郁寡欢,岔开了话题,“明天就是你的生辰,我已经告假一天,好好为你庆生。”

    就到生辰了吗?那天他提过之后她还算了算日子,哪知紧接着发生这一连串事情,她又已经忘了。他近来忙成那样,若是因此得以休息一天,那么她这个生辰总算也有点意义。“好。”

    日暮时分,桓宣进入广陵关。

    这是代国与景国的国界,站在高处抬眼一望,城墙外一带烟波浩渺,是横亘两国之间的长江,长江另一侧树木氤氲,城池壮阔,便是建康城。

    她就在那里,一水之隔,这么多天以后,他再一次距离她这么近了。

    通关的文书早已经安排妥当,建康那边的内应也都做好了准备,桓宣眺望着江对岸,也许明天,他就能见到她了。

    问问她,为什么怀了他的孩子却要瞒着他。

    问问他,怀着他的孩子,还准备去嫁谁。

    千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说不出是恨怒多些,还是惦念多些,余光瞥见凌越匆匆走来,呈上信函:“大将军,刚收到建康那边的消息。”

    桓宣接过来,不知怎的,突然有几分近乡情怯,拿了许久才能拆开。

    一行行字落在眼里,说的,却与之前的设想全不相同。她这两天连着请了几个大夫诊治,多数大夫都说,应当不是喜脉。

    他和她,并不曾有孩子。

    脑中空白着,又似乎满满的都是嘈杂。天色黑下来,飞鸟鸣叫着掠过城墙,桓宣沉默地站着。

    没有孩子。他还要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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