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入夜时傅云晚从顾府后门出来,一辆车子悄悄坐去了谢家的别业。
宅子布置得与邺京的谢府十分相似,三进院落,穿堂里挂着手书飞白体,窗前摆着书架书案,又有一盆茂兰悄悄抽出嫩箭。乍一看就仿佛故地重游,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越发强烈,让人心里酸涩着,百般没个开交。
谢旃是抽空从宫中赶过来的,公务缠身,立刻就得离开:“我得再过去拜会拜会剡溪公,请他入宫为陛下诊治。”
景元和的病虽然贴出皇榜招揽天下名医来诊治,却依旧毫无起色,如今好容易等来了剡溪公,谢旃再三再四恳请他为景元和诊治,但剡溪公自有一派世外高人的古怪脾气,他道当初答应顾玄素的是医治谢旃,那么出山这一趟的因缘便在谢旃,是以怎么都不肯入宫为景元和看诊,这些天为着此事连庾寿都亲自出面,却还是不能得他松口,甚至谢旃说自己不治把机会让给景元和,剡溪公也不答应。
他担忧景元和,傅云晚更担心的却是他,忍不住劝道:“不如先请剡溪公为你诊治,一来二去等你们相处得熟了,你再慢慢劝他。”
如此虽然稳妥,但中风这种病拖得越久越难诊治,却是等不得。谢旃道:“我的病不着急,眼前先顾着陛下。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
转身要走,看见顾玄素留给她的书装了几个箱子放在地上,怕她着急要看,又忙停住帮她打开了一一摆放在书架上,迟疑了一下说道:“东宫清点过一遍,你的那些书稿也都毁了。”
傅云晚虽然早有预感,此时也不免伤怀。那次景嘉派人将别业中所有书稿全都带走,也许是没分清楚,也许是有意,她未完成的书稿也被带走,唯一庆幸的是母亲的手稿当时留在顾家,逃过一劫。难过着,又怕谢旃担心,做出轻松的口吻:“不要紧,我都还记得,这几天重新写一份就好。”
她如今还在默写南史的稿子,这事看起来轻松,却最是劳神伤身,她既需要吃安胎药,大约是身体承受不住。谢旃压低了声音:“你如今怀着身孕,切不可劳心劳力,你的书稿我差不多都还记得,这两天我替你默出来。”
傅云晚连耳带腮一下子烧得通红,羞耻怎么也抛不开,低了头不敢看他,眼梢瞥见窗下那盆兰花颤颤的枝叶。
当初定亲之时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对着谢旃,说起她腹中桓宣的孩子。许多往事飘摇着模糊着从脑中划过,最后只剩下天意弄人四个字。
天意弄人,既不能向前,亦不能退后,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屋里静悄悄的,谢旃看她的模样便知道她心里极是羞耻,连忙岔开话题:“我让刘止留在这边照应,有事你吩咐他就行。”
却见她依旧低着头神色恹恹的,谢旃知道她心里还是过不去,顿了顿:“绥绥。”
傅云晚抬眼,他低头看她,轻着声音:“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他柔和的眸子里饱含着了解,傅云晚默默看着,羞耻难堪的
心境一点点得到抚慰。这是谢旃啊,即便两个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但在邺京那么多年里都是他两个相依为命,比寻常情人之间更多几分亲人般的熟稔包容,即便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这份包容和了解,却是一直都不曾改变的。
她那些软弱,她那些不敢与人言说的羞耻,他是都能够理解,都能够包容的。塌下的肩渐渐抬起,傅云晚长长吐一口气:“好。”
谢旃松一口气,知道她应该是缓过来了,这才起身说道:“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交代:“近来春日和畅,你若是有余力的话便在院里走走,房后还有个小花园可以散闷,总待在房里也气闷。”
这边俱是他的心腹,不必像在顾家那样一直躲在房里不能出来。他新近查过书,有孕时既需要静养,也要心情畅快,她在顾家憋闷了那么久心情很难轻松,所以他特意把这边收拾得跟邺京仿佛,又在屋后弄了个小花园,就是想让她能够轻松些,有地方逛逛散散闷,江东春日桃红柳绿,好天气好景色,总是能让人心情也畅快些吧。低了头又道:“那么,我走了。”
走出内院又回头,傅云晚还在门内目送,谢旃挥挥手出门,向刘止交代了不得放任何人进来,车子起行,谢旃闭目思忖,一桩桩一件件,有那么多要办的事。
得尽快找个靠得住的大夫好好给她看看,这些天里她心情郁结生活又是动荡,需得好好安胎才行。
别业这边虽是瞒着母亲进行,但只怕瞒不住,况且养胎生产都是打着成亲的名号才能瞒得过顾家,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取得母亲的谅解支持。
而桓宣那边。思忖许久,还是不能决定是否要通知桓宣。谢旃啊谢旃,枉你读圣人书学君子事,对着她和他,你委实是虚伪、龌龊透了。
车子离开后,一个人影闪出来,飞快地跑回谢府,不多时荀媪敲响了王夫人的房门:“夫人,郎君今晚接了傅女去别业,傅女带了许多箱笼东西,看样子是要在那边长住。”
王夫人放下手中书卷:“找个合适的时间,我去见见她。”
三更时分,傅云晚犹自坐在灯下。
侍婢送来夜宵汤羹,进出时门户开合,再不必像在顾家时那样躲躲闪闪,做贼一般。在这边一切都是安全的,可她能够留在这边,是因为谢旃告诉顾家,孩子是他的,他们会成亲。
一年丧期里不必考虑这些,那么一年之后呢?到时候孩子生下来,若是不成亲,又要如何跟顾家交代?可若是成亲,又怎么对得起桓宣?
心里酸苦着,不知第几次想起那个夜里,桓宣趴在床沿上仰头看她,一双漆黑的,黑琉璃似的眸子:绥绥,跟我回去吧,回家去。
睫毛沾了水汽,不敢再想,取过案头纸笔。
想要继续默写,提起笔,往昔的情形纷乱着往眼前涌。
宽阔难以逾越的山涧,拼命奔逃的自己,苍茫暮色下桓宣由远及近,迅速靠近的高大身影。驿站里无数道恶意杀意的目光
注视下,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二指厚的木板击打行刑,匕首插在他胸膛里,喷涌流出的血。
最后都化成那日官道上,他暴怒诧异的脸,他唤她名字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傅云晚。一字一顿,多少纠缠,多少恨爱。
笔掉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大团墨迹,傅云晚紧紧捂着脸。与他在一起几个月,经历的,比她这十几年里加起来的还要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他了。如今她还有了他的孩子。
他还在恨着她吗?还是已经忘掉她了?北地节节取胜,他大概,已经忘掉她了吧。忘掉也好,她如此辜负他,又怎么配让他记着。
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他了。也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了。哪怕是谢旃。
这念头突然冒出来,如此突兀,却又像是早就想好了多时一样。是啊,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了,哪怕是谢旃。傅云晚轻轻捂住肚子,熬过这怀胎十月,生下这孩子,到时候木已成舟,顾家也不可能拿她如何。这孩子她会自己养大,有曾祖和母亲留给她的东西,至少能够衣食无忧,她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等孩子懂事以后,她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千里之外,博陵郡。
桓宣催马飞奔着。天已经黑透了,身后的豹隐举着火把,照出大道上一小团亮光。一天之内从范阳赶到博陵,身体疲惫着,脑子里却兴奋异常,片刻也不能平静。
他们要成亲了,她竟然要带着他的孩子嫁给谢旃,让孩子叫谢旃父亲。她怎么敢!
狠狠加上一鞭,乌骓长途跋涉几个时辰依旧神骏,辨认着主人的心意飞奔而去,夜风呼呼地刮过脸颊,忽地觉得身后的光亮暗了许多,回头一望,豹隐们已经落得远了,他们的马不及乌骓,追不上他。
盛怒之中依旧放慢了速度,凌越头一个跟了上来,桓宣回头:“找个地方扎营。”
天边寥落几颗星子照着,队伍在一处废弃的寺庙里住下。篝火上烧着热水烤着干粮,桓宣拿树枝拨了拨火,蓦地想起来兖州的路上,也是在这样的篝火旁边,他扶着傅云晚,向何平子询问檀香帅。
那时候她偎依在他怀里,眼睛湿湿的映着篝火,他明白她心里在想着谢旃。若那时候他知道谢旃就是檀香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去兖州。
“大将军,”凌越抛过来酒囊,“天冷,喝点暖暖。”
桓宣仰头灌了一大口。北地荒僻,酒也只是自酿的粗酒,火辣辣地带着渣滓灌进喉咙里,意识中涌起一丝轻飘的,不真实的感觉。
就算那时不让她去兖州,又能怎么样。谢旃还活着,她迟早都会知道,只要她知道了,千山万水,生生死死,她都会追随而去。
那么他现在,还赶着过去做什么?都说怀胎十月,便是他赶过去,这孩子也还在她肚子里,难道要绑了她一道回来?那么他,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也为了她?
一囊酒霎时见底,空腹饮酒,酒力发作得越发快,觉得眼热心跳,起身走到废弃的台基上,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眺望南方。
也许他这一趟()[(),根本就不该去。
远处人影憧憧,士兵们在构筑简单工事,提防盗匪夜袭。另一面有人趁着夜色进来,是先头派出去的哨骑。不多时凌越追过来,呈上新收到的情报:“江东来的。”
桓宣打开匆匆看了一眼,精神一下子绷紧了。江东那边的内应找到了她先前诊脉的大夫,她脉象模糊不明,体虚气郁,需要安胎。他们的孩子,有危险。
酒意一霎时消散殆尽,沉声吩咐:“五更出发。”
便是绑,也绑她回来,他绝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有任何闪失!
三天后。
到处都是茫茫的浓雾,傅云晚徒劳地奔跑着。
找不到出口,辨不清方向,潮湿寒冷的雾气紧紧包裹着,让人里里外外都冷透了,惶恐绝望。
心里有个念头却是清晰的,往前,再往前一点,她需要的一切就都会出现,只要她能找到,从此就再不会惶恐害怕。可是,她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也找不到?
疲惫到了极点,影影绰绰,似乎看见浓雾后有什么,那样暖,那样可靠,只要能找到,一切就都好了。傅云晚拼尽力气奔过去,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山涧,那么宽那么深,看不见边际,无法逾越,掉进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焦急到了极点,看见雾色背后,一点点透出一张熟悉的面容。原来她这样苦苦寻找着、渴望着的,是个人。是谁?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唤:“绥绥。”
傅云晚猛地醒来。
她伏在书案上,胳膊底下压着默写了一半的南史,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午后困倦时一个乱梦。
抬眼,对上谢旃柔和的眼眸:“窗户底下凉,以后还是去榻上歇午吧。”
不是他。心里蓦地跳出这个念头,她在梦里苦苦寻找的人,不是谢旃。傅云晚揉揉眼睛:“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近来太忙,来看她也都是匆匆,也极少能在白天里得空过来。
谢旃温声说道:“请了大夫给你诊脉,现在方便吗?”
傅云晚定定神:“方便。”
起身整理了衣服鬓发,在榻前围上帐幔,不多时侍婢领着大夫进来,傅云晚从帐幔里伸出手腕,影影绰绰,看见碧纱对面大夫花白的头发胡须,他凝神听了很久,始终不曾说话,让她一颗心不觉揪紧了,连呼吸也跟着紧张起来。
边上谢旃也觉得紧张,轻声问道:“怎么样?”
“脉息有些模糊,一时难以决断。”大夫思忖着,“可否请娘子露个面,在下望望面色看看舌苔?”
谢旃看向帐幔中:“如何?”
傅云晚打起帐幔,露出脸容,大夫凝神看着。
别业外。
大门突然敲响了,荀媪在外面叫:“开门!”
刘止急匆匆赶来,只将门推开一条小缝,荀媪立刻便要往里面挤:“傅女请了大夫?还是个妇医?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了?”
刘止一把拽住拉她出来,反手关上了门:“你来做什么?快回去,没有郎君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是么?”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连我也不能进去?”
刘止回头,王夫人扶着侍婢,走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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