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傅云晚低头站着,看见顾休之快步走进来,反手锁上了门。
窗户也关着,侍婢全都远远地赶在外面,案上放着那几个瓶子,陶夫人忐忑着,欲言又止。
那紧张不安的情绪似乎能传染,让傅云晚本来已经努力平静下去的心跳又跟着慌乱起来,顾休之沉着脸,许久:“确定是有了身孕?”
他并不看看她,只问着陶夫人,陶夫人犹豫着,看了眼傅云晚:“外甥女昨日去医馆看过,大夫说是。”
傅云晚看见顾休之压低的眉突然一下子立了起来,冷冷说道:“顾氏数百年中,从不曾有过这种事。”
脸上火辣辣的,余光瞥见陶夫人尴尬的脸色,傅云晚定定神。事到如今苦也无用,哪怕时机再不合适,已经闹出来了,总要想办法解决。“大舅父,大舅母,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搬出去,到时候就在外面……”
生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但顾休之听明白了,脸色更加难看,依旧问着陶夫人:“是谁的,谢旃?”
陶夫人禁不住也红了脸。方才只问出来了有孕,这些话却是不好问的,终究还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女子。犹豫着去看傅云晚,傅云晚咬着唇:“不是。”
屋里有片刻静默,顾休之夫妇两个交换着眼神,窗户外沙沙的响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这江东的春天,却也并不全是桃红柳绿。
许久,陶夫人迟疑着问道:“那是?”
方才还能平心静气,此时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心跳也快到了极点,眼梢发着热,傅云晚转过脸:“桓……大将军。”
耳边一声轻哼,顾休之冷冷说道:“果然是他,外面的传言竟是真的。”
此时连耳朵都涨成青紫,有一刹那是极后悔的,若是还在桓宣身边,又何须受此煎熬。下一息定定神,将那些软弱的念头全都抛开,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选的,便是后悔,也都得自己咽下去。“我会尽快搬出去,不让外人发现,绝不给曾祖抹黑。”
来了这一个多月她留神观察过,也听顾玄素和谢旃说过,江东不像代国那么混乱,百姓们生计虽然不容易,但只要努力总也有活路,桑蚕缫丝,缝补洗涮,街边她也曾见过代写书信,帮人核算账目的活计,这些她都能做,咬咬牙熬熬苦,总能给自己和孩子找一条活路。
“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搬出去怎么活?”顾休之看着陶夫人,“去赎一副落胎药给她。”
余光瞥见陶夫人震惊不忍的脸,耳边听见自己僵硬着毫无婉转的拒绝:“不!”
顾休之终于回过头看了傅云晚一眼。百年世族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作为家长,对于家中的女眷他从来都避免直接打交道,然而此时,对着这个从北地回来,显然不懂这套规矩,也不肯遵循这套规矩的外甥女,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落了胎,你依旧可以留在家里。”
“我不落。”傅云晚紧紧捂着肚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全身都呈现出防御的姿势,“我绝不
落胎!”
绝不落胎。那是她的孩子,是桓宣的孩子。桓宣从不曾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绝不会伤害他的孩子。
“我不是跟你商量。”顾休之绷着脸,有些烦躁,“风声一旦走漏,非但顾家从此难以立足,就连你也性命难保。”
“我马上搬走。”傅云晚捂着肚子,“我不连累顾家,我也绝不落胎!”
“搬走了,难道外人不知道你是顾家人?”顾休之不准备再跟她纠缠,转向陶夫人,“你跟她说。”
“我听说吃落胎药可能会没命的,不行。”陶夫人抖着声音,“这个不行。”
“放肆!”顾休之怒道,“连你也跟着胡闹?”
傅云晚惊讶着,看见陶夫人红着眼,丝毫不肯让:“我的五娘已经死了,我绝不能让外甥女再有什么闪失!”
顾休之顿了顿,后面的话说不下去,拂袖而去。
门又关紧了,傅云晚迟疑着上前扶住陶夫人:“大舅母。”
陶夫人抱住她哭出了声:“你五姐姐,我的五娘,当年生了病寻医,只有一个大夫说针灸能治,偏那大夫是男的,她怕损伤了名节让家中蒙羞,怎么都不肯治,可怜她就那么没了,她才十六岁啊我可怜的五娘……”
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身上,傅云晚想起那天在明照堂外听见那几个弟子说的,顾大先生的女儿重病之时宁死不肯看男医,原来如此。用活生生一条人命,换来弟子们一句节烈门第的评价,江东不像代国那样公然杀人吃人,可这名节的软刀子,一样能够杀人吃人。哽咽着,紧紧抱住陶夫人:“大舅母。”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喝那个药,咱们再想想办法,”陶夫人掉着泪,“总会有办法的。”
傅云晚用力点头:“我不会喝的。”
她要这个孩子,她和桓宣的孩子。她绝不让名节这个软刀子杀掉他们的孩子,她会拼尽全力生下他,抚养他,保护他。
陶夫人擦了泪:“你和……”
想问问和桓宣是怎么回事,又怕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让她伤心,到底忍了回去,默默无语时外面侍婢在敲门:“大夫人,谢侍郎求见。”
谢旃来了。傅云晚心里一跳,他终于脱险了。他来求见,多半是要见她,可她该怎么见他?见了他该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她怀了桓宣的孩子?
一时间柔肠百结,陶夫人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她匆匆整了整鬓发走出去,门又锁上了,傅云晚独自站着,激烈的情绪过后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迷茫,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陶夫人匆匆来到前院,谢旃已经走了,顾休之道:“我让他走的,家丑不可外扬,这几天别让外甥女见人。”
陶夫人犹豫着:“可他跟外甥女有婚约……”
“糊涂,”顾休之沉着脸,“这种事哪个男人能忍?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外甥女能落到好吗?”
陶夫人无法反驳,又听他道:“这孩子
绝不能要,我去想办法。”
陶夫人心里一紧,要劝阻时,他一转身走了。
府门外,谢旃坐进车中,回想方才见面时顾休之的情形,始终不能放心。
顾休之说她太过悲恸不能见人,可是不对,他刚刚脱险出来,以她的性子怎么都该见他一面,问问情况才是。况且她如今正在默写南史,书稿当初是他陪她一起研读的,她性子谦逊细致,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此时应该很想把默出来的稿子拿给他确认一遍。
所以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不肯见他?思来想去不能放心,叫过刘止:“你安排个妥当的人,看看娘子在顾家是不是有事。”
刘止伤还没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我去吧,别人万一嘴不严实。”
他转身就走,谢旃想叫还没来得及叫,已经看不见了。
顾府,后宅。
傅云晚左等右等,近午时陶夫人才匆匆进门来:“绥绥。”
傅云晚连忙起身,陶夫人一脸疲惫:“我劝不住你舅父,实在不行我想办法送你出去躲躲,我有个庄子在城外,等躲过这阵子等你舅父回心转意了,再接你回来。”
可如此一来,他们夫妻必定反目。傅云晚哽咽着摇头:“谢谢舅母,可我不能让你冒险,我再去求舅父。”
“使不得,”陶夫人拉住她,“他固执得很,万一伤到你腹中的孩子就来不及了!”
屋顶上,刘止吃了一惊,将耳朵又贴近些,努力听着。
傍晚时分,谢旃走出政事堂。
御医竭尽全力,可景元和的病情耽搁太久,想恢复很难。方才众人商议着拟出榜文,征召天下名医为景元和医治。
景嘉暂时软禁在东宫,东宫的心腹班底俱已处置,大皇孙接去景元和的寝宫住下,由庾寿等人亲自教养。
“檀那,”张抗跟在身后叫他,“东宫前些日子频频召见北地来的几个流民帅,这些人如今都还在建康,我总觉得是个隐患,是否要一起处置了?”
“我不赞成,”刘敦快步跟上来,“这些人千里迢迢投奔我朝,若是因为曾被东宫召见就要受牵连,岂不是寒了人心?以后谁还敢来投奔?”
谢旃思忖着:“或者先编入行伍,送去偏远些的州县历练历练,若是可用,到时候再做安排。”
说话时已出了宫城,抬眼一望,刘止皱着眉头等在车旁,谢旃心里突然一沉,与张抗两人拱手作别,快步走近:“娘子无恙否?”
“娘子她,她,”刘止犹豫着,转开了脸,“有身孕了。”
谢旃怔住,脑中乱哄哄的,半天理不出个头绪。待回过神来,心上涌起千般苦涩滋味,沉沉吐一口气:“去顾府。”
车子起行,青纱微微晃动,挡住外面的视线。谢旃垂目坐着。
她有身孕了,与桓宣的孩子。
虽然早知道他们无所不至,然而不刻意去想,就还可以忽略。可她有了身孕。再不可能忽略了。
早就知道的事,为何
此时依旧如此苦涩,涩得连呼吸都难,让人不得不按压着心脏,甚至想扒开胸腔,大约才可能好好透一口气。()
谢旃一动不动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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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快快驶过长街,大道边一个风帽压着眉毛的男人向旁边的灰衣男人说道:“杨帅,车里的就是谢旃,方才骑马过去那个穿红衣的是张抗,蓝衣的是刘敦。太子殿下本来想提拔你带兵北伐,不幸中了他们几个的奸计,朝中如今被他们把持,再没人想着光复北地了。”
灰衣男人一双环眼睛死死盯着四轮车的背影:“我知道谢旃,他耶耶曾经还是兖州刺史,自尽殉城。那么个好汉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打到兖州城门底下都不敢进城!”
“他们只想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哪里会像太子殿下那样惦记着北地的百姓,一心一意北伐?”风帽男叹口气,“我得走了,如今他们还在到处抓我,杨帅,再会。”
他压低风帽匆匆离开,灰衣男紧走几步追在四轮车后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四轮车驶过几条街,遥遥望见顾家门庭,谢旃抬眼。
眼下她,一定是寸步难行。
顾家极重声誉,她的出身已经让顾家忌讳,如今又未嫁而孕。也就怪不得今日登门时顾休之不肯让他们见面。她也是痴,早该顺势推在他头上的,她明知道他什么都肯为她去做,却还是那样坚持着不肯撒谎。
痴儿,痴儿。这样的世道,又如何容得下她这样痴的人。
车子在门前停住,谢旃下车,迈步走进门内。
吊唁的宾客依旧满在灵堂,谢旃径自来到顾休之身前,躬身行礼:“顾伯父,请借一步说话。”
他平日里来都是称呼顾大先生,此时突然改口唤作伯父,顾休之本能地感觉有什么不对,犹豫一下,跟着他出了灵堂。
谢旃走到屋后无人处,停步转身:“顾伯父,我与云娘在邺京时早就定下婚约。”
顾休之等着他的下文,他撩袍跪下,风姿优美,如竹如兰:“晚辈有罪,晚辈先前因故耽搁了婚期,致使她母子流落无着,晚辈这就回去禀告母亲,接云娘母子回去。”
他已经知道有孕的事了?顾休之愣了下,可傅云晚分明说过孩子的父亲是桓宣,为何他又来认?然而这种事从不会有人上赶着来认,难道孩子真是他的?狐疑不定时又听谢旃说道:“对外晚辈会说在邺京时已经成亲,绝不使云娘和贵府受人议论,等老先生丧期过后,晚辈必定补上大婚之礼,请顾伯父成全!”
他以手加额,郑重叩头,顾休之一时也辨不清真假,连忙扶起:“等我与家里商量一下。”
“有劳伯父。”谢旃起身,“伯父,晚辈想去看看云娘。”
顾休之心病已去,点了点头:“你去吧。”
房中,傅云晚正坐着出神,门开了,谢旃走了进来:“绥绥。”
傅云晚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关了门,快步走到她面前:“我都知道了。”
一下子羞耻到了极点,脸上发着烧,傅云晚转过脸,听见谢旃轻柔和缓的声音:“我向顾大先生请求接你们母子回家去,他已经允准了。”
“别怕,”他幽深的眸子望着她,“一切有我。”
两天后,范阳。
新翻的泥土散发着土地独有的气味,士兵们一队队在田垄间播种施肥,桓宣负手站在地头看着,不远处王澍匆匆走来:“明公。”
桓宣回头,他飞快地来到近前,极低的声音:“傅娘子有身孕了。”
砰!瞳孔骤然缩紧,心跳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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