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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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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密几排灌木,即便冬日也不曾落叶,在太阳光底下泛着阴绿的光。刚刚那个声音似乎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模糊得很,眼下又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让傅云晚几乎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但又恍惚觉得那个声音,那个压得极低的男人声音,仿佛有些熟悉,就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过似的。

    不觉又往刚刚声音发出来的地方走了两步,想要仔细查看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七姐。”

    傅云晚抬头,隔着围墙另一边,傅娇踮着脚尖站在个半人多高的台子上跟她打招呼:“你一个人吗?”

    她神色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就好像从不曾骗过她,依旧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似的。傅云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嗯了一声,低着只管看着灌木丛那里。

    枝叶还在摇动,但并没有人,也许是风吹的吧,她方才,应该确实是听错了。

    “七姐,”傅娇感觉到她的冷淡,语气更加诚恳了,“这几天还是得留神些,城里不太平,大将军又不在,七姐即便在院里,身边也不要离了人才好。”

    傅云晚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也是自己瞎猜的。”傅娇见她肯回应,连忙跟上几步,“我这些天看了看,从前府里巡逻是半个时辰一次,现在变成两刻钟一次,而且侍卫也好像换了一批,眼下府里的似乎都是北人,前几天值守的时候好像还有不少南人的。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可能大将军另有什么安排吧,也或者是近来不太平,七姐还是多留意留意安全,时刻别离了人才行。”

    傅云晚默默听着,有点惊讶,又有许多感慨。这些情形她也都看见了,但她从不曾想过这么深,可傅娇偏偏就有这个本事,能从一个个琐碎的细节里推测出情势有变。也许傅娇连桓宣为什么这么做也都猜到了吧?只是不想告诉她而已。

    那么桓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傅云晚猜不出。缩短巡逻间隔应该是为了她的安全,可换掉南人只用北人呢?桓宣从来都跟南人亲近,朝中这些达官显贵从不曾有谁像他一样手底下用着这么多南人,如今这古怪的举动,从前从不曾有过。

    “城里头动静也不太对,”傅娇还在说,“前些天每天都敲四五次战鼓,这两天一天只敲一两次,今天到现在都没敲,我猜着是不是仗快打完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大将军应该会有消息传回来才对,为什么又不见有消息呢?而且这几天都是王参军城里城外两头跑,陈万也不见了,也许大将军有什么要紧事吧,七姐一个人在家,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傅云晚模糊觉得,傅娇是想提醒她,桓宣近来不在城中。她也有这个猜测,上次桓宣突然回来又突然离开,举止实在有些古怪。但他一向是坦荡的性子,若是能告诉她的事肯定早就说了,既然没说,那就是不能告诉她,那么她最好也不要节外生枝,给他添麻烦。

    “七姐。”傅娇见她始终淡淡的并不怎么回应,忍不住又追过来几步,眼看她半只脚都快

    踏出了土台,傅云晚忍不住提醒道:“你别掉下来了。”

    傅娇连忙退回去,心里一宽。她终于肯理她了,她一向心软,肯开口,那就是好多了。连忙笑道:“多谢七姐提醒。七姐没到过我这边吧?我看着像是个练武的个小校场,廊子底下还有箭垛子呢,这台子我猜不出是干什么用的,七姐也许知道?”

    “我不知道。”傅云晚摇头。

    校场两个字听在耳朵里,让她突然又想起墙上那两列记录身高的刻度,门上的刀痕,窗台上的竹弓。这里处处都有他们的痕迹,让她一颗心时时含着忧伤,想起桓宣,也会想起谢旃。

    想起从前他带她出城时在山边射雁,箭无虚发,她才知道他并不只是谦谦文士想他的尸骨还孤零零一个留在邺京,不知如今是谁在照看。想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什么时候桓宣才能送他的尸骨返回江东。

    到那时候,她是要一起去送他的,可那时候,她又该以用什么身份去送他呢?一霎时愁肠百结,听见傅娇又唤了声:“七姐。”

    傅云晚抬头,她红着眼圈:“这些天我总想着好好跟七姐说说话,诚心诚意再给七姐道个歉,可七姐总也不理我。我知道从前都是我的错,可是七姐,你是不是从今往后,都不准备再理我了?”

    傅云晚看着她,分不清她是真是假。也许应该说些敷衍的话,可她从来笨拙,不会作假,也只能老老实实说道:“我不知道。”

    傅娇怔了下,看着她干净无辜一张脸,想起她从来都是极容易骗的,她太容易把所有人都想成是好人,太容易相信身边的人,可越是这样单纯柔善的性子,如果一旦认定谁人不可信,那么从今往后,也许就再也不会改变了。

    她从来都有这种既软弱又执拗的特质。心里一霎时转过无数个念头,到最后只是涩涩一笑,唤了声:“七姐。”

    “我要回去了。”傅云晚说着,走回房里。

    傅娇怔怔看着,她不会再当她是姐妹,那么桓宣就绝不可能再庇护自己,千辛万苦来到兖州,总要为今后找条出路吧?

    外院有动静,土台地势高,踮起脚尖能看见是王澍,风尘仆仆推门进来正跟段祥说着什么,傅娇连忙叫了声:“王参军!”

    他这几天来去匆匆,在府中停留不过是片刻功夫,傅娇生怕他走了赶不及,提着裙子跳下土台飞跑着去追出去,走得太急扭了脚,几乎是摔进王澍怀里,王澍皱眉扶起:“女郎有事?”

    “外面是不是打赢了?”傅娇喘着气,抓着他胳膊急急问道。

    这个她是记得的,皇帝亲征取胜,必定会绕城接受百姓颂扬,只要能让元辂看见她就好了,当初在宫里,元辂也曾夸过她娇媚可喜,元辂是个好色的,出征在外又不比宫中莺莺燕燕,得手的机会应该大得多。

    王澍看她一眼:“军□□,女郎不合探听。”

    傅娇一阵失望,这么看来是没打胜,若是胜了,就没什么可遮掩的。那么该用什么法子接近元辂呢?一时间不觉想得出了神,王澍松

    开她,自去内院向傅云晚问了安好,回来时傅娇已经走了,段祥守在门前:“参军,这两天府门外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走动,斜对面几户人家也觉得有点不对,我怀疑是宫里的人,只是腾不出手来追查。”

    “我来查。”王澍双眉紧锁,“泗州可能保不住了,大将军大约还要几天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我辛苦些,千万不能出纰漏。”

    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对面街上正往这边瞧着的几个男人立刻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王澍顿了顿,迈步出去。

    傍晚时变了天,先是下了几点小雨,入夜跟前雨变成雪,扑簌簌地打在窗户上屋瓦上,傅云晚睡到半夜,恍惚觉得屋里突然冷下来,似是有凉风灌进来似的,紧跟着又觉得似乎有脚步声走来,不远不近的,响起男人的声音:“娘子。”

    即便在梦中也觉得一惊,想自己卧房里怎么会有男人,急切着怎么也醒不过来,听见那声音又近了些:“是我。郎君命我来……”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认出了这个声音,刘止。

    他怎么会在这里?一霎时惊恐到了极点,先前怎么挣扎也发不出来的声音突然间便叫出了口,寂静夜里一声惊叫。

    几乎与此同时,内院门开了,王澍的声音响了起来:“娘子!”

    傅云晚猛地睁开了眼,屋里的夜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窗户上火光闪烁,王澍带着人等在外面:“娘子可是有事?”

    灯火透进来,照着门窗紧闭的卧房,没有刘止,只有阿金睡在旁边小榻上,昏沉沉的还没有醒,傅云晚抹了把额上惊出的薄汗:“我没事。”

    匆匆穿好衣服下了床,打开半扇门,王澍侧着身并没有直视里面:“府门外今夜多了许多宿卫,属下不放心,特地过来查看,娘子方才惊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云晚犹豫了一下。眼下灯火照得通明,屋里确实没有人,方才听见刘止的声音只可能是梦魇:“没事,我,我可能做噩梦了。”

    王澍松一口气,回头看向段祥:“你多派几个人在廊下守着,今夜不太平。”

    段祥立刻叫出四个侍卫两边都守住,王澍正要走,忽地又停步,狐疑地看了眼卧房里头:“阿金怎么还没醒?”

    傅云晚怔了一下,想起阿金平时睡得极轻,稍有点动静就会醒,今夜这么大动静怎么会一直睡到现在?心里突然一凉,白了脸色:“刘止!”

    王澍一个箭步冲进去,伸手在阿金鼻子底下探了探,指尖感觉到温暖的气息,松一口气:“娘子方才说,刘止?”

    “刘止。”傅云晚打了个寒噤,后心里一片凉,“我方才不知道是不是做梦,恍惚听见刘止叫我,他还说……”

    梦里的片段突然涌上来,清晰到了极点,他说,郎君命我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心里刀割一般痛楚,必是做梦了,谢旃已经不在了,除非是做梦,否则刘止怎么能说谢旃命他来的?

    “刘止来了?”王澍脸色一变,“搜!”

    门外段祥急急忙忙带

    人进来,举灯照着四壁,细细搜了起来,王澍追问着:“刘止说了什么?”

    “他说,郎君命他来。”傅云晚背过身擦去眼角的水迹,喑哑着声音,“应该是做梦吧。”

    “娘子,”边上带着睡意的惺忪语声,阿金醒了,揉着眼睛蓬着头,待看见满屋的侍卫时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你为何睡得这么沉?”王澍神色肃然,“可有觉得什么异样,或者听见什么动静?”

    “奴婢,奴婢服侍娘子睡下后就跟着睡了,没听见什么动静。”阿金羞惭着,不敢起身,缩在被子里,“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睡得这么沉。”

    说话时段祥已经各处搜了一遍,快步走来:“没发现异样。”

    王澍自己打着灯各处也看了一遍,屋里东西不多,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终归还是不放心:“传医士过来看看阿金。”

    医士很快来了,侍卫们不放心,还在各处检查,傅云晚裹着裘衣站在门内,灯笼光照出外面一重重灰白的影子,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鹅毛般纷披着往下落,这样寒冷的夜,那不知是梦魇还是什么的声音,那声音一声声说着郎君。

    许久不曾这样不可抑制地,想着谢旃。

    所有这些天里不敢细想,刻意放下的思念突然在这个动荡的夜里,被那个梦魇全都勾了起来。眼睛热得不敢看人,只将脸转向门外,看着一重重飞快飘落的雪。如果那时候没有醒就好了,至少可以在梦魇里,听完刘止那句话,听听谢旃要他过来做什么。至少在梦魇里,谢旃还在。

    “娘子,”王澍走过来,“阿金脉象正常,没有中迷香,也没有其他中毒的症状。”

    “是梦吧。”傅云晚答道,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怕被人听出来,不敢再说。只可能是梦。也许是桓宣离开太久了吧,他在的时候最受不了她心有旁骛,总有手段逼得她没有余力去想谢旃,如今他走了几天,她那些压抑着的思念抑制不住,才会做这个古怪的梦。

    王澍还是不能放心:“事出反常必有异,娘子要么换个房间住吧,属下这就让人去收拾。”

    一群人跟着他走了,还有一群人留下来守着,今夜注定是不可能入眠了,傅云晚将裘衣又裹紧了些。不知道邺京那边有没有下雪?谢旃独自留在那里,会不会冷?

    四更过后厢房收拾了出来,傅云晚带着阿金搬了进去,侍卫层层围在门外廊下,将一座院子看得水泄不通,傅云晚合衣躺在床里,觉得冷,在无尽的对谢旃的思念里,突然想起了桓宣。

    若是他在就好了,他身上那样暖,他的怀抱那样安稳,有他在时,她是什么噩梦都不会做的。

    翻来覆去不知躺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前院隐约的动静,似乎有人进门来了。

    前院。

    王澍正跟段祥商议着后续值守的事,门外突然有人叫:“开门!”

    是桓宣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开门时,桓宣纵马闯了进来:“她呢?”

    他一跃下马,

    裹着一股子极冷的寒气,扑得灯笼一晃,王澍下意识地躲了下。又见他头上肩上全都是雪,浓眉都染成了白色,想要给他掸掸又被他一把推开,眼睁睁看他大步流星地往内院去了。

    桓宣越走越快,撞开二门,踩得雪地咯吱咯吱作响,内院里到处点着灯,能看见正屋门掩着,里面黑漆漆的不像有人,心里突然便是一沉。

    她呢?一霎时脑颅似要炸裂,正要冲进门去,身后一阵脚步响,王澍小跑着追了过来:“方才娘子似乎是梦魇,说是听见了刘止的声音,属下不放心,就让娘子先搬到厢房去睡。”

    咚一声,听见悬起的心脏重重落下,桓宣一个箭步转去厢房,推开了门。

    屋里留着灯,能看见屏风掩映处傅云晚还在睡着,一窝发丝拖在枕上整整齐齐摆好。她总是这样细巧精细,就连睡着,也不会让头发乱着。

    满心的空荡愤懑突然就消失了大半,桓宣紧紧攥着拳,觉得眼梢有些热,轻手轻脚走近,想抱抱,怕自己一身寒气冻着了她,到底又忍回去。

    她还在。她总算是还在。

    回头一看,王澍和段祥都守在院里,等他吩咐,桓宣带上门,站在纷披着落下的大雪中,冷冷看着王澍:“谢郎君没有死。檀香帅就是他。”

    饶是冷静如王澍,亦是惊得老半天不曾说出话,桓宣冷冷看他:“你是他的人?”

    脑中一霎时闪过无数思量,王澍撩袍跪下,郑重顿首:“属下虽是谢郎君举荐,但耿耿忠心,只为明公。请明公明鉴!”

    桓宣看着他,许久:“起来吧。”

    王澍站起来,衣袍上沾了雪,稀疏的白色。桓宣沉默着看向院里的人。应该不是王澍,以他的心机手段,若是有二心,那么他回来时这里应该已经人去楼空了。剩下这些全都是北人,可北人,就跟谢旃没有瓜葛吗?

    有些事,比如信任,一旦破灭,那么再看谁都觉得可疑。可他并不能把所有可疑的人全都弃置不用,那样他也就无人可用了。这就是谢旃狠辣之处,这么多年慢慢渗透,他根本已不可能摆脱他的影响。

    “今晚是刘止来了。”桓宣慢慢说道,“院里有暗道,从小校场通到这边。”

    段祥吃了一惊,不等吩咐便带人去了,厢房里紧跟着传来一把带着睡意,软软的声:“谁?”

    她醒了。桓宣转大步流星走去阶前,抖抖身上的雪,推门进去:“我。”

    灯光暖黄,照着他高大的身躯,眉毛上结着冰,越发显得那双眼黑沉沉的,如山巅云雾,傅云晚怔怔看着,一时不知是梦是真,那眼,不觉便湿了。

    “我回来了。”桓宣上前一步,许多话堵在心里来不及说,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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