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走火入魔
李佑他们也是运气好，今天刚好吴道子在家。
他家就位于长乐坊的景龙池边上，风景很好，宅院占地面积也挺大的，应该是太上皇帝赏赐给他的。
景龙池是当今太上皇帝李隆基的龙兴之地，早在他还是九王子时，就居住在这边，景龙年间，这边的水位不断抬升，有泉水从地下涌出，形成了占地数亩的水池，大家都说这里有龙气聚集，将来必出天子。
后来李隆基果然做了太子，之后又做了皇帝，似乎验证了这个说法，于是，太上皇帝就在九龙池之上新建了兴庆宫作为天子闲暇时居住，算是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吧。
等到后来天宝之乱时，叛军猛攻长安，太上皇和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在马嵬坡分道扬镳，太上皇逃亡蜀中，而太子则北上组织抵抗，在诸将的拥戴下于灵武登上皇位，遥尊皇帝为太上皇，等后来长安收复，太上皇回到长安，为了避免尴尬，于是就居住在了兴庆宫，不过也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两宫争权明争暗斗的格局。
上次李佑他们在平康坊玉香楼捉拿猫妖时，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当时幸好有玉真公主出面斡旋解决了争端，他们还白得了一只护观神兽，也就是现在的小黑了。
吴道子在客厅接待了他们，看见这四人一猫的组合有些惊奇，因为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道，还有一只奇怪的猫，前三人似乎是一个道观的，这小和尚又是怎么回事？
李佑他们也在打量这吴道子，就是一个有些消瘦的老爷子，身材很高，比一般的老头至少要高一个头，手长脚长，精神矍铄，透露着一股睿智和英气的气质，同时态度也很和蔼，让人感觉很温和。
互相寒暄过后，大家说到了正题，李佑说明了来意。
吴道子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卢稜伽卢生啊，别的还好，就是太争强好胜了，一心想强过我。你们不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吗？”
“奇怪？”众人都是不解。
“他在大庄严寺的壁画我去看了，发现他正在有一种很危险的方式绘画，甚至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的笔力平时远不如我，现在却要强行提升，已经和我差不多了，这需要耗费大量的精气神，等这股精气神一过，他至少要元气大伤一次，搞不好就……”
吴道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卢大师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奇怪……我也不认为这是好事。”李佑回忆了一下上次见到卢稜伽时的情景，的确有一种奇怪的病态，就好像打了鸡血一样。
“实际上，想要强行维持这种状态是很难的，第一要靠自己的强大的意志力，第二就要依靠一些虎狼之药了，比如人参、鹿茸之类的，这些还是好的，比较温和的，副作用也小，但卢生生活一向困顿，想必是没办法服食这些名贵药材的，那就只有依靠行气散、五石散这样的剧毒之物了，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呀。”
“那先生为什么不阻止他呢？”李佑问道。
“我辈画师，其实和你们修道人士一样，都讲究一个境界精进和突破的过程，不断超越自己才能愈加强大，这就好比瓶颈，突破了，那就一飞冲天，翱翔于九天之上，从此境界格局不同，但如果突破不了，那就一生困顿，再无寸进，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如今卢生既然已经找到了突破的契机，我为什么要阻止他呢？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
大家听了，都是肃然起敬，能够拼尽全力为梦想冲刺，这何尝不是一种伟大呢？就像孔夫子说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服食虎狼之药尤其是五石散这类的剧毒之物的确有提振精神维持亢奋的效果，但也有极大的弊端，除了中毒之外，还会产生严重的幻觉，甚至陷入癫狂。就比如当年魏晋时的竹林七贤，世人都说他们放荡不羁，无拘无束，喝酒纵歌，肆意酣畅，实际上就是一种服食五毒散后的癫狂，幻梦之中，自然一切都是美好的，开心的，和现实一对比，就会形成巨大的落差，所以竹林七贤那些人都谈玄学、愤世嫉俗，俱是由此而来。”
“如今卢生也差不多，我怀疑他是产生了类似的症状的，所以会看见红衣女鬼和黑面判官什么的，身体也忽冷忽热的，应该就是这种症状的表现。”
众人一听，都是面面相觑，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很有可能。
“那先生是否给他画过一幅《地藏菩萨图》？”李佑问道。
“没有，以我现在的心境，已经很难画出地狱神鬼之类的意境了，我现在心境平和，追求豁达、开朗、乐观之境，就算绘画，也多是喜境，不会有狰狞恐怖之相了。”
“那先生可曾送过他一幅画让他观摩？就是这幅。”李佑将那幅无迹之画递给他。
“确实是我送的，就是一张空白画纸对不对？”吴道子叹息地将画卷打开，“我这是提点他啊，没想到他到底还是没能领悟。”
“这又是何解？”李佑问道。
“这位小长老，你是学佛的，你们佛家讲究什么？”吴道子转头问惠果。
“我佛家讲究四大皆空。”惠果和尚怔了怔回答道。
“那如何才能四大皆空呢？”
“一心无挂，了无牵挂，六根清净，念头通达，是为四大皆空。”
“我们画师其实也是一样的，太过执着便容易迷失自己，放下我执方得自在，卢生就是太过执着了，一心向画，别无所求，却不知执念越深就越加痛苦，越痛苦就越容易钻入牛角尖，我送他空白字画，一是想提点他不要太过执着，要学会放下执念，领悟‘空’之境界；二是提点他心思不要过于繁杂，要学会放空自己，保持心境澄明，领悟‘净’之境界；三是想提点他技法不要过于驳杂，要学会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即是‘无’之境界。可惜，他还是未能领悟。”
“阿弥陀佛，大师佛法高深，道法通神，令小僧醍醐灌顶，如梦初醒。”惠果和尚对着吴道子深深的鞠了一躬。
“只不过是老夫一生的一点感悟而已。”吴道子笑了笑，“只是没想到反而误导了卢生，唉。”
青城观的三人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那这画上的醋味呢？是怎么来的？”老铁头忍不住问道。
“凡是书本、纸张、画作，最是容易发霉，所以阴雨天气，需要隔三岔五就喷上一些酸醋用于防霉，另外还要用朱砂、雄黄、火碱、花椒这些用于防潮杀虫，这你们都不知道吗？”吴道子奇怪地问。
老铁头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所以你是完全不知道红衣女鬼和黑面判官的事情了。”李佑问道。
“不，我知道。”吴道子摇头说道，“他那天跟我说过，其实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产生幻觉了，因为他在成都府做《行道高僧图》时，我就知道他已经误入歧途，那时候就已经产生幻觉了。我也大概知道他所说的红衣女鬼和黑面判官是怎么来的，诸位请随我来，到我画室一看就知。”
吴道子站了起来，带着他们前往画室。
众人跟着他来到画室，与其说是一间画室，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上面放满了书本，还有几十座高大的木板墙，一排一排的，上边都贴着白纸，就如同墙面一般，上面画满了各种画作。
“这些都是我在作画之前的构思，用以复盘得失和改进，我这一生的画作，基本在这里了。”
众人细细观看，无不惊骇，因为这些画作实在是太生动形象了，栩栩如生，很容易就让人浸入进去，久在其中，就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列位随我来。”吴道子走到一堵巨大的木墙之前，“这是老朽的得意之作，叫做《八十七神仙图》，你们看中间这位拿着璎珞旗幡的红衣女子，是不是就卢生口中的红衣女鬼？”
众人一看，果然是，在神仙的仪仗队中，有一位拿着璎珞旗幡的红衣女子，在一众神仙侍女中很是显眼，毕竟是一袭红衣。
“还有黑脸判官，应该是出自《钟馗捉鬼图》了。”吴道子带着他们来到另一堵木墙前，指着眼前的画作说道。
众人一看，可不是嘛，图画中的钟馗须发偾张，怒目直视，一副愤怒到了极点的黑脸判官形象，手里还捉着一只恶鬼，正符合黑面判官的意境。
“关于最后一个地藏菩萨，应该就是来自《地狱变相图》了。”吴道子将他们带到一堵木墙前，指着画作中央那个头顶光圈很有神圣气质的佛菩萨说道。
大家看过之后，都沉默不语，现在看来，的确是卢稜伽走火入魔了，产生了极深的幻觉，事实就在眼前，有理有据，也由不得众人不信。
可西市的恶鬼杀人案，又是怎么回事呢？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吗？
“先生知道西市恶鬼杀人案吗？传说杀人的就是一个红衣女鬼和一个黑面判官。”李佑把郑融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吴道子一脸愕然，“这却是我从来不知道的，没人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恐怖了，肯定是有人在借机生事。”
大家看他表情不似作伪，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