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白鸠（五）
许一木这一觉睡的很沉，他昨天在城东逛到深夜，记下了每一条可能用到的街道，而今天还要继续逛剩下的部分。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的从金鑫客栈二楼走下来。
还没等他踩到楼梯，他就听到一楼有两个人在争执什么，其中一方还落入弱势。
“老板，我只是想回去给我弟弟送点吃的，马上就会回来的。”这是一个微弱的女声。
“不行，你这个月都回家三次了，你要是不想干了就直说，我直接换人！”这是一个强势的男人。
“不，求您了，没了这份工作我和我弟弟都会饿死的。”女孩几乎要哭出来。
许一木静默的站在那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也是分文没有，他可以将欺压平民的人揍一顿，却不能帮助一个贫穷的人吃上一口饭，原来面对生活，自己还是这样的无力啊……
“求您了，我弟弟也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你就再给我一次回家的机会，半天就回来，求您了。”女孩哽咽着。
“也可以，但这个月工钱要少三成。”那个男人想了想，说出来这样一个方案。
“什么？可本就没多少钱啊……”女孩愣住了。
“你自己决定吧，不行我就找别人了，反正像你这样的人多的是，总有不需要给弟弟送饭的。”那个男人语气里似乎有了几分得意。
女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的望着前方，今天的天气难得不错，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阳光。
男人甩手而去，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始收拾一些粗粮饼，这种饼是粗面粉和野菜混成的，就是这样一个碗口大小的薄饼，在乙羊城也要两铜钞。
这时候许一木走下来，他知道那个女孩就是崔子夜，他们两个四目相对，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个，你家住在哪儿？”许一木想了好久，才终结了沉默。
“你都听见了啊……”崔子夜低下头，趁机抹掉了脸上的眼泪。
“城东嘉陵街。”崔子夜的声音低低的。
许一木想了一下，嘉陵街那片自己还没有去过。
“如果你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吧。”许一木顿了一下，轻声说。
“诶，真的吗？”崔子夜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我正好有事要去嘉陵街，而且那边治安不好，我们一起应该安全一些。”许一木出于心中没由来的愧疚感，想力所能及的帮一下这些弱者。
“那你的同伴呢？”崔子夜摸不着头脑的问。
“他们也有自己要忙的事。”
“好，那麻烦了。”崔子夜心里是高兴的，这也许是她在这失望透顶的生活所遇到的最后一丝慰藉了吧。
她迅速将十几张薄饼用藏青色的麻布包裹起来，利索的背上，向客栈外走去。
许一木跟在后面，两人一起离开了这个客栈。
“还有件事，你后来还有再吃过安神丹吗？”
许一木和崔子夜并肩而行，而许一木要比崔子夜高一个头，从年龄来看，许一木也像个哥哥那样。
“对不起啊，我还是吃过一次，不过后来因为没钱就不再吃了。”崔子夜不好意思的回答。
“是吗？”许一木心情有些复杂，好事是她确实不吃了，而坏事则是只有没钱才能让她停止服用。
“如果不吃这个药，会怎么样？”许一木接着问。
“嗯……会很痛苦，很煎熬，做噩梦，头痛欲裂，睡不着觉。”崔子夜回忆那种感觉，不自觉间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神情恍惚。
“是有药瘾了吗？”许一木有些感叹。
“对，我昨晚撑过去了，可今晚不知道撑不撑的住，可我已经没钱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会做出什么事……”崔子夜干白的嘴唇轻微颤抖着。
“那你，又为什么会吃这个东西？”许一木心里泛起阵酸楚，眼前雏菊一样干净的女孩子，好像被安神丹染黑了一般，眼里的光都在消失。
“这要从我妈过世说起，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差一点就可以救我妈了……”
许一木没有说话，静静的听她继续讲下去。
“我爸在我弟刚出生的那年就死了，只有我妈抚养我们，拼命的养我们，她做三份工，有时甚至是四份，就为了我和我弟能不饿死，她真的很温柔，对我们很好，可也是因为那么辛苦，我妈很年轻就得了病。
“得病之后我妈也就干不动活儿了，但她还是很温柔，即使一身病痛也冲着我们笑，那年我十一岁，去各个药店寻一方能救我妈命的药。有个郎中告诉我，我妈的病不难治，只是那方药需要五十银钞。”
崔子夜的眼泪已经顺着自己的眼角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了，她抽噎着，继续讲下去：
“可是我们哪有五十银钞啊，我们得的是穷病啊，我背着我妈，偷偷去做童工，整整一年，整整一年！我妈也整整拖了一年，我不吃不喝的挣了四十二银钞。我问那郎中，能不能便宜些，他说不行，明明就差八银钞了，就差八银钞，就差八银钞啊！我没能救下我妈，我弟弟还小，是我亲眼看着我妈死的。
“那天她痛苦的躺在床上，她很想安慰我，可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想笑，可是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无数遍祈祷我妈不要死，不要死，这个世界不是有神明吗？那他为何不能看我们哪怕一眼！”
崔子夜声泪俱下，她压抑了好多年，真的好多年，许一木看着她这个样子，好像也想起了自己的往事，心里一阵抽痛。
“我妈最后用全身力气说了遗言，她告诉我，她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治好也会失去劳动能力，那样的她只会是累赘，所以让她死吧，起码我和我弟弟还能活下来，她不想拖累我们。她还告诉我们，她把自己这些年省出来的积蓄都藏在床下的小木盒里，一共八十银钞，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许一木愣住了，他心脏好像停跳了一秒，然后自己穿越了时空，看到崔子夜的妈妈，看到一个女人亲手放弃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选择给自己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同时，他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妈妈，那个叫“肖玉冉”的女人，到最后也没能再看一眼的女人……
“妈妈她，从一开始就能救自己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崔子夜呜咽着，剩下的话许一木听不清了。
许一木抬起头，看着灰蓝的天空，一遍遍的问，为何麻绳专挑细处断，为何噩运专找苦命人，这山海五洲的神明都瞎了吗，这百国联盟也瞎了吗？
最可气的是，就连自己也帮不了这些人，隐龙国有这样的苦难人，乙羊城有这样的苦难人，五洲都有这样的苦难人，自己拼命的强大自己，到最后也只是能保护身边的几个人而已，甚至，连几个人也保护不好，自己都有可能丧命于这乙羊城。
“我对不起我妈，她用命换的钱，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可我实在是太想她了，我整日整夜睡不着，直到有天，一位旅客给了我一颗青色的丹药。他告诉我，吃下这颗药可以治失眠，可以让我快乐，可以让我见到我最想见的人，我还是没经住诱惑，吃了那免费的第一颗，后来才明白这东西上瘾，价格又贵，尽管我努力克制，我妈留给我们的钱还是慢慢花光了。”
崔子夜说到这里，好像失了神一般，灵魂都被带走了。
而鬼枭商行，他们就是在拿别人的命换钱，自己赚的盆满钵满，但双手沾染了那么多鲜血，人是否真的可以为了钱做到这种程度？原来真的可以，只要那钱足够多。
许一木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他压着这份愤怒，陪崔子夜往前走着。
在这里，许一木见到真正的乙羊城，当它褪去光鲜亮丽的外表，原来里面是如此不堪。
这里街道脏乱且拥挤，路被密密麻麻的屋子挤的很窄，还到处是垃圾，地上流淌着混浊的污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附近的工坊，屋子和地面上都覆盖一层黑色的油灰。
许一木置身在这里，觉得有些窒息。
沿途有几个瘦弱的那人爬在路边的垃圾堆里，浑身乌黑的他们正翻找着垃圾，嘴里时不时流出黑水，而当他们看到崔子夜时，还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
许一木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身旁，这些人也许真的会冲上来对崔子夜做什么，原来还有东西可以让人性泯灭，那就是贫穷和饥饿。
“到了，就是这里。”崔子夜的眼泪已经风干了，因为哭泣而声音变的有些沙哑。
许一木看到那个不足三十方的小屋子，屋顶简陋到只有茅草覆盖，很难想象这里曾经能住三四口人，而这儿还不是附近最小的房子。
崔子夜缓缓打开门，屋里并不算乱，可见那个弟弟还算听话，没有太顽皮。
“姐姐？”
一个头发脏乱的男孩子看到崔子夜，立刻跑过来，崔子夜也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弟弟。
许一木看着他们，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