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隐龙（一）
大理石雕刻的石像矗立在那里，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半是亮白，一半是暗灰。
雕刻的是一条巨龙，祂的身躯缠绕在一个青铜柱子上，龙目则怒视着他身下的人类，鲜血从龙鳞的间隙中流出来，如同倾盆而下的暴雨，流淌到地上又成了江海河流，人们沐浴在龙血之中，或神情痴狂，或尽情痛饮。
少年坐在雕像下的石椅上，苍白的皮肤布满一道道暗红色的伤痕，他微笑着，尽管手脚被冰冷青黑的铁链死死拴住，尽管鲜血从嘴角流出。
“周安晨，你认罪吗？”
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正坐在他的对面，与众多身穿黑色长衫的人共同审判他。
另一旁坐了个年轻人，他笑盈盈的，身着银白色的长袍，背后绣着一朵紫棠色的罂粟花。
“再说一遍，别用那个名字称呼我，我他妈叫许一木！”少年仰起头，将嘴中的鲜血一口啐出。
老人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惊堂木重重拍下。
“以扭曲之姿诞生于世的龙之子，我们将判处你死刑。”老人沉闷的宣布。
可那个叫许一木的少年没有害怕，他只觉得这场“审判“有些吵闹，无论结果如何，终于结束了，他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尽管身形那么单薄，可却笑的那群审判者如此无能。
“带下去，将他关起来，直到处刑那天。”老人也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许一木就这样被两名侍卫拖下去，他没有挣扎，而是在担心两个人，两个对于他最重要的人。
现在是新历80年，“龙蛋事变”十五年后，当年的龙之子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
故事发生在隐龙国，位于东部的神土洲平海区的人族国家，群山四合，螳河自东南向西北流过。
在许一木看来，这个国家可以由苍绿色、天青色和金黄色组成，他喜欢画画，所以他总是用颜色来描述一个地方，苍绿色是四周的山脉，天青色是天空与河流，金黄色则是隐龙国南部的麦田。
目前的隐龙国却是内忧外患，一年前爆发了内战，两派政权相互厮杀，外部有更大的势力压迫，随时有亡国的风险，原本清贫却安稳的村庄损毁在一场场战火里，国内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而这些尸首里面有两家的军队，亦有无辜的百姓。
审判结束后，许一木被押到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屋里，屋内只有喂食牲畜的杂草，他就被两名守卫随意的丢到角落，却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就连意识也开始恍惚，困意和疲惫同时翻滚上来，他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许一木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回到了一片麦田，和煦的风经过，片片麦田就犹如金色的海浪，在晴朗的天气中慢慢涌起。
童年时的许一木跑起来还摇摇晃晃，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在麦田里，啃上满嘴的泥，然后就咿咿呀呀的哭。
这时候会有一个凶巴巴的男人把许一木提起来，下巴上的胡子像刚收过的庄稼茬儿。
“听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男人严厉的说。
许一木真的被吓住了，哭声又没法立刻憋回去，只能断断续续的抽噎。
男人盯着许一木惊恐的眼睛，又兀然间笑起来，露出一排黄牙，“这就对了嘛，许一小木是个男子汉啦。”
男人有些粗鲁的擦去许一木嘴上的泥，轻松的把许一木扛在肩上，两个男人就这样穿梭在麦田里，犹如在金色的海洋里游弋。偶尔会有路过麦田的马车，拉起了一路的烟尘，好像灰云中的巨龙，从这苍绿色的群山外飞来。
男人走在前面，熟练的割下麦子，接着丢到地上，整个金色的麦海就如同退潮，他们走过的地方就没了麦浪。
这个男人叫许峻，隐龙国源河村氏人，靠着这十几亩农田维生。
他于十五年前捡到了一个男婴，当时的许峻单身，生活又拮据，可希望老来能有个人料理后事，便不忍丢掉这个孩子，还为其取名为“一木”，寓意孩子像草木那般好养活。
“我们回来咯。”许峻扛着许一木，高兴的走进一家农舍。
“媳妇儿，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呢？”许峻放下许一木，向厨房走去。
“这可不是给你做的，是给两个小家伙做的。”一个叫肖玉冉的女人回答着，她气质中有农村妇女的干练，却又兼具城里人的干净。
“哟，这怎么还吃上肉了？”许峻从后面抱住肖玉冉，轻声问着。
“快放手，你影响我炒菜了，”肖玉冉不情愿的抖抖身子，想让许峻放开，“知道最近你田里活儿多，给你补补，一木也很久不吃了，给他解解馋。”
“你看，我就知道媳妇儿还是疼我的。”许峻语气中带了几分骄傲。
没一会儿，四口人围坐在方木桌上，许一木有个弟弟，叫许辉生，他是夫妻俩的小儿子，刚断奶没几天，还要肖玉冉抱着上桌。
许一木很喜欢这个弟弟，觉得他小小的很可爱，而平日里不乱跑的时候，他就站在床边看着许辉生，偶尔伸出手指来逗弄他。
许一木刚要动筷子，许峻咳嗽了两声，严肃的说：“吃饭有什么规矩？”
许一木支吾了半天，吞吞吐吐的回答：“手不能放在桌子底下，手要扶碗……”
同时，他悄悄把按在腿上的左手拿了上来，右手不熟练的驾驭着筷子。
“许一小木笨死啦，还得你爹我喂你啊。”许峻一脸嫌弃，眼底却藏着笑意，他随手就把几块肉送到了许一木嘴里。
肖玉冉满意的看着父子俩，低下头把饭嚼碎，然后小心的喂给还不会说话的小辉生，那孩子也老实，恬静的像个小女孩，娘喂他就张嘴接着，不哭不闹。
金色的麦田在夜幕里褪去了颜色，可星星也是许一木爱看的，他趁没人注意的功夫溜出家门，在田里找了片温软的草垛，惬意的躺下去，晶亮的眼睛看向夜空。
暗蓝色的天幕泼洒细密的白点，就是隐龙国的星空，那种幽瀚，像是深蓝的颜料扩散开，层层渲染，再加一点清水减淡，就是一条星河。
周围的蛙声也升起来，随风吹麦子的声音共同起伏，奏起七月份的夜唱，许一木轻轻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画。
“小兔崽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许峻的声音响起，许一木慌忙起身。
“不用，你就躺在那儿，”许峻也翻上了草垛，躺在许一木边上，“你妈看你不见了，让我出来找找你，不过既然出来了，就吹吹这夜风，好过家里的闷热呀。”
许一木闻到许峻身上的一股淡淡的汗味，和麦田里的腥甜混杂起来，倒是并不难闻。
“爸爸，隐龙国大不大啊？”许一木看着星空，静静的问了一句。
“不大，有一个镇和十几个村子，都在这一圈大山里了。”许峻说着，边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眼睛都不想睁。
“那山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呢？”许一木的眸子像湖泊，泛起阵阵涟漪。
“你爹我也没出去过，不过小时候听村里有见识的老人说，外面有许多许多和我们一样村子，还有特别特别发达的大城市，每个地方的风貌特色都不一样，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有黄金遍地的城市，有建在海上的城市，还有楼阁高到天上去的城市……”
许一木听出了神，脑中全是对外面的想象。
许峻轻轻弹了下许一木的小脑袋，把他拉回了现实，“怎么，想出去啊？”
许一木用力点头。
“真是个野孩子，行啊，只要听话，我就带你出去。”
“真的？”
“那当然，男子汉说话算数。”许峻笑着说，一老一少，露出两排牙齿。
大概从那时起，许一木心中就种下了一颗种子，即使现在被囚禁、判死刑，他也依旧会想起那个仲夏夜与自己父亲许定的幻想。
梦中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又过去了五年。
“爸爸，我想听故事。”许一木眨了眨清澈的眼睛。
“爸爸，我也想听。”这时候的许辉生会说话了，可爱的像只鹿崽子。
许峻和肖玉冉躺在床上，睡意刚起，两个小东西就叫醒了他们，肖玉冉轻轻戳了下许峻的腰，示意他给两个孩子讲下去。
“好，真是两个活祖宗。”许峻语气里有些不耐烦，“想听什么？”
“讲……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吧？”许一木思索阵子，开心的对许峻说。
“好，那就给你们讲讲创世的神话吧，”许峻清了清嗓子，那股不耐烦的语气也给清掉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还叫‘混沌宇宙’，黑黑的，没有光，也没有你们喜欢看的黄昏和星星，一片死寂，但是有一座‘大桥’，桥彼端是神居住的地方。有天，一位古神跨过了那座桥，来到我们这边，给了我们日月星辰，帮我们开辟了山川河海，世界浮现出五个大洲，从那时起这里就不叫‘混沌宇宙’了，而是叫‘山海五洲’。”
“爸爸，什么是五洲啊？”许辉生挠挠头，轻轻地问。
“五洲，就是东部的神土洲，北部的北原洲，西部的白河洲，南部的南泽洲，中部的新中洲，我们就生在神土洲，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但神土洲很大很大，河源村，甚至是隐龙国，都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古神回到了自己的神域，那座大桥也再没有人找到过，我们从这片土地生出来，同样繁衍在这片大地上的，还有妖、灵、巨人和‘龙’那样的神话巨兽。”
“‘龙’又是什么啊？”两个孩子的好奇心都钻了上来。
“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身长百米，飞起来的时候遮云蔽日，强大到比肩神明……”许峻顿了顿，幽声说，“对了，我们这里之所以叫隐龙国，据说就是因为这里藏着神龙哦。”
“真的吗？从哪里可以找到祂啊？”
许峻叹息着摇头，“没有人能找到祂，但祂却喜欢进入到小孩子的梦里，如果你们现在立刻睡觉，说不定就能见到祂呢。”
“真的吗？”两个孩子很期待。
“那当然。”
两个孩子听后真就老老实实睡了，许峻看到后狡黠的一笑，转身就去抱着肖玉冉了。
那晚上，许一木真的梦到了一条青色的巨龙，祂单是龙角就有好几个许一木高，还有着遍身的青色鳞片，都映射着莹莹的光。
祂缓缓伸出龙爪，许一木也伸出小手，轻轻地去触碰，那瞬间，他突然发觉自己坐在了龙头上，巨龙低吼着，载着许一木飞上了天空，从上空看到的隐龙国，好像一个色彩淡雅的圆圈，巨龙飞的好快，似乎在带他游历山海五洲。
他看到了许峻说的灯火通明的不夜城，看到了浮在海面上的海之城，还有森林之城、沙漠之城……而他对这些地方都充满了少年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