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南飞一
戚长月垂眼看着信封上“长月亲启”四个苍劲有力的字,静默了片刻,取出信封,置于一旁。
她清楚,这样一封突兀的信,里面要么是好消息,要么是坏消息。但之于她,不再有称之为好的消息,也不再有更坏的消息。她预感,信中的消息可能会影响她的决策,瓦解她的意志,动摇她决心,所以她拒绝打开,至少是此刻,她不愿打开。
心细翻出自己这些年存的家当:一间位于洛河街的宅子,一间位于锦州最繁华商业街--长兴街上的铺子。还有一些女子心头好--金银首饰。
戚长月坐在窗前,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个早上,直至午饭时间才下楼。吃完饭,她一边给祖母剥橘子,一边道:“祖母,我在洛河街还有一处宅子,咱们搬去那儿住。”戚老夫人坐在摇椅上,目光柔和地看着戚长月,点头道:“都依你。”
这老宅是住不得的!虽然戚长月在锦州也鲜少以女子身份示人,外出多半着男装。但她总不能以男子身份活一辈子,如若戚家突然冒出一个女子,消息传到东都,难免又是腥风血雨。
戚长月向来规划缜密,执行力极强。和祖母提了搬家五日后,主仆四人便在新宅安顿下来。
新宅不算太大,未曾住人,但一直被戚济明当做仓库使。
戚长月上上下下清点了一个早上后,在纸上记录:
上好绸缎五百匹,共十种色。
各色丝线五千捆,共三十种色。
珍珠,翡翠,玉石各二十盒。
眼下,戚家经营的客栈酒肆,钱庄典当行,胭脂水粉香粉等产业,戚常月都不能再涉足。前几日在阁楼上盘算打了一上午,愁着要如何起步,看了这些布匹料子丝线,戚长月心中有了些眉目。
下午,她便带着碧儿到位于长兴街上的铺子打扫。主仆二人洗的洗,擦的擦,碧儿满头大汗瞧见戚长月袖子撩到手肘,裙子也扎了起来,灰头土脸跪在地上擦地板,她鼻子一酸:“小姐,您歇着吧,您哪能做这等脏累活,碧儿来便好。”
戚长月跪在地板上,一边擦一边笑道:“这哪有不脏不累的活?把我们碧儿一人累坏了,我可是心疼的。”
碧儿抢过戚长月手中的抹布,擒泪:“有哪家小姐似您这般受委屈?碧儿心疼小姐。”
戚长月淡然道:“碧儿,谁又比谁更高贵呢?咱们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不委屈也不丢人!”说着拿回抹布,又莞尔:“你也别偷懒啊,晚饭前我们得整好,祖母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碧儿直愣愣站在戚长月身后,撰着拳头眼睛明亮,坚定道:“小姐,您将来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谁又比谁高贵”这样的话,若是像她这般的下人说出来,都让人震惊,更何况是曾贵为首富独女的戚长月。身份低下的人说出这话,是胆大无畏的控诉和反抗,而身份尊贵的人说出这话,是义无反顾的仁爱和坦荡。
次日,天刚放亮,戚长月和碧儿便拉了一车货来到店铺,共二十匹绸缎,八个色;一百捆丝线,二十个色;珍珠,翡翠,玉石各两盒。
主仆二人兴高采烈开张,但摆了一个上午,看的人不多,买的人更少。衣着华丽的小姐夫人们,眼都不往戚长月的铺头斜视,上门的多是朴素的小家小户的小姐夫人,价压的低,买的也少。
眼看着别人家生意兴隆,自家经营惨淡,没见过世面的碧儿,早上还元气满满,到了中午便蔫了。
戚长月拍了拍碧儿肩头,笑道:“先吃饭!”说着拿出从家里带的馒头和水,招呼碧儿坐下一块吃。
碧儿终于按捺不住抱怨:“小姐,咱们一个早上也卖不出两丈布,卖了五捆丝线,客人还讨价还价半天,应付得口干舌燥,赚钱可真难。”
“那你可知客人为何不买?”戚长月一边啃馒头一边问。
碧儿不假思索:“嫌贵,讨价还价半天呢。”
“为何嫌贵?”
碧儿眨着眼,想了又想,最后悻悻道:“这碧儿就不知道了。”
“没事,下午,我们的第一要务便是要清楚客人们为何只看不买,我保证,明日我们肯定能卖翻倍。”
下午,两人又口干舌燥地招呼半天,但比上午好一些,卖了四丈布,十捆丝线。在热闹兴隆的长兴街上,这样的生意就是别家的九牛一毛,但见生意有起色,碧儿的斗志还是提了起来。
戌时,邻近关门。
一个衣着华丽的夫人趾高气扬地带着婢女进店,她大概四十岁,进门先不看商品,却抬手用帕子捂着鼻子,目光不屑地打量了一番店里陈设,挑剔地看着料子和丝线,又勉为其难地伸出食指,随意翻了一翻。最后眼都不抬问道:“怎么卖?”
来人是梁员外的夫人,罗氏。她出身锦州三大望族之一,娘家殷实背景强大,所以,她虽样貌普通却也能如愿嫁给风流倜傥的梁员外。
碧儿鲜少见到这般雍容华贵又趾高气扬的人,缩在戚长月后面不敢应声。戚长月笑着上前,热心道:“夫人,您眼光真好,一眼便看中店里最好的料子。这块布是五十钱一丈,您要几丈”
梁夫人冷傲的脸闪过一丝得意,她绣花的丝线没了,来到长兴街却发现常去的店打了烊,这才勉为其难进了这个不入她眼的店。
得了夸,梁夫人终肯抬眼看说话的人,见了戚长月,如见谪仙,心中一惊。本以为在外面抛头露面做事的女子都是可怜人,不想眼前的女子气质非凡,惊为天人。梁夫人样貌普通,平日对容貌姣好的女子心有厌恶,但戚长月一颦一笑却让她心生好感。
她调了语气:“我买几匹都不是问题,只是你这地方如此寒酸,不值这个价吧?”
戚长月见梁夫人的神情和语气没了颐指气使,却多了一份坦诚。深谙讨好母亲的技巧,眼前的夫人和她母亲年纪相仿,戚长月动了动心思,浅笑着莲步上前,轻柔挽住梁夫人的手腕,谦虚道:“夫人说的是,今日才开张,没来得及好好捯饬,想着我们这么好的东西,必会有人慧眼识珠的。这不,你就上门了。”
梁夫人身旁的丫鬟听言,得意道:“我们夫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东西好不好,一看一摸便知。”梁夫人听了,挺起腰杆和胸膛。
戚长月浅笑道:“夫人一进门,我们便认定夫人品味不俗。方才更是一针见血,指出我们的不足,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她缓缓转向梁夫人,道:夫人您放心,再给我们两天时间,您下次来,我们定能给您一个惊喜。”
“你这姑娘人美嘴甜,我嘛本来就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就图个开心。彩云,先拿一匹月牙白的。”然后转向戚长月,眉开眼笑端详了戚长月一阵,心中嘀咕:“怎会有这般好看的女子!”
付了钱,戚长月挽着梁夫人的手送她出门,梁夫人边走边信誓旦旦:“姑娘,我过两天再来,你若是店面捯饬得好,我保证你做成更大的生意。”
“您能来我们便开心,生意不生意的不重要。如若经您提点生意好了,您功不可没,您可得常来。”
“来!我们过两日便来。”
戚长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碧儿道:“碧儿,送夫人的两捆上等丝线可带上了?”
碧儿杏眼一滴溜,道:“哦碧儿忙着和彩云姐姐讲话,给忘了,这就去拿。”
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那怎么好意思呢,你们做生意不容易。”
戚长月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道:“您今日可是我们店最大的客人,方才又多有提点,价值千金。区区两捆丝线算不得什么。”
梁夫人见了丝线,上手一摸,惊到:“你们这丝线上等货!”
“就说您眼光好手感好,好货歹货一眼便知。这丝线和料子都是上上品,绝配。”
梁夫人停下脚步,道:“我再买些丝线,你们都有什么颜色?各色都来一捆。”说着和戚长月又折回店内。
戚长月问:“不知夫人是想绣什么?”
“绣些花鸟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绣得成。”
“夫人,您若是绣花鸟图,各色拿一捆太多又用不着,您挑深浅红色,深浅绿色,深浅粉色,黑色各一捆,便能绣出雅致端庄的花鸟图。”
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哎哟,我的好姑娘,还想着为我省钱呢!好!听你的!”
“碧儿,按方才说的给夫人挑最好的,另外多送两捆红色。彩云姐姐也辛苦了,你带彩云姐姐挑一捆,送给彩云姐姐。”
彩云听了喜出望外,回头看向梁夫人,等梁夫人示意,梁夫人一脸和气:“去挑呀傻丫头,都是自己人,不必太客气。”
梁夫人样貌平平,其他大户的夫人小姐一向以貌取人,不与她太过亲近。但如戚长月这般有仙人之姿,她自己又瞧着喜欢的姑娘,愿意与她这般挽手贴心,梁夫人似出了一口几十年的恶气,十分提气,瞬间神清气爽,
戚长月从容大方地送走梁夫人,碧儿缓缓关上店门,两人在昏暗的店里静默了片刻,突然手拉着手在店里疯了一般又叫又跳。
镇南关。
陆云岚的马车进军营刚停稳,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便带着一众将士迎上来。陆云岚挑帘探出头,便听震天齐喊:“恭迎少将军回镇南关!”
陆云岚在糜烂的东都纸醉金迷三年,这英姿勃发的场景让他一时适应不来。索性缩回车内,喊道:“徐卫!过来!”
片刻,徐卫笑嘻嘻地掀开车帘,道:“少将军,这场面,这阵仗,可还满意?”
“满意你个大头鬼!赶紧叫人散了!”
“别呀,少将军!自打知道您要回镇南关,将士们就天天盼着呢。”
“徐卫,请你注意用词,你们侯爷把我军衔都砍了,我现在还得拜您叫一声将军。”
徐卫嘿嘿道:“没问题,您叫我将军,然后我听您的,后面这群兵都听我的,这群兵下面的兵都听他们的。”
“起开!”陆云岚出了马车,站在马车上,对众将士喊:“兄弟们,今晚我请大家喝酒,加菜!”将士们振臂高呼。陆云岚大袖一挥,“行了,散了吧!今晚喝酒!”
等将士们散去,陆云岚转头对一旁的徐卫道:“今晚的酒菜钱你出!”
“为何是我?不是你要请吗?”
“我哪有钱,你又不知道东都花销大。”
“陆云岚,回来就欺负我!”
“对了,除今晚的酒菜钱,以后我军营的衣食住行,也得你来,我空手来的。”
“陆云岚,我没对不住你的地方吧?你这次是来以怨报德的吗?”
“非也,我这次是来避难的,除了气你们侯爷,我可什么都不干,你也该干嘛干嘛去”说完掀起军帐的门帘,刚要进去,突然后停下,回头道:“对了,新来了一个叫李珣的,我兄弟,照应着点。”
“您说的照应是指”徐卫跟了进去,问道。
“啧!照应就是不要让人欺负他”撇了撇嘴,又道:“除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