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午过后,酒吧顾客渐多。
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尾音粉丝,年轻女孩子结伴至此,在前台取走尾音的周边明信片后,同舞台边的阿芙洛狄忒神像合照。
三杯果香沁人的鸡尾酒端上桌面,杯上凝着雾气,都是尾音曾在微博发过的特调。
品尝、拍照、打卡。她们表达喜欢的直接方式。
江浸月在暗处招手,让侍者给那桌的女生赠了水果拼盘。
和季盈从酒吧后门离开,江浸月开车回家。
微博上,关于那条出轨八卦的实时热度不断上升,江浸月除了发条微博含沙射影,没真打算在这种时候露面。
打开家门,江浸月将车钥匙放在玄关柜上。
患病的幼崽还孤单卧在猫笼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与光线所照不到的昏黑角落对望。
客厅开了灯,江浸月走近,小猫回头望过来。
褐色的猫瞳,寂静无声,凝视着她。
久看之后,显得可怜。明明没有表情,眼神却是无端令人心碎的压抑。
江浸月接受不了这样的眼神,终于别开了脸。
猫无法理解人的感情变动,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远去,又走近。
她去而复返,手里端着碗新的凉水,又撕开新一袋湿猫粮,一同放进猫笼里。
喂了几次猫粮,小猫大概是认得江浸月了,没有前两天那么怕生,很乖地埋头,去吃碗里的食物。
下午,江浸月提前去了健身房,回家时天染上暮色。
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季盈为她准备好了酸奶麦片代餐,坐在客厅茶几前的地毯上等她。
江浸月用干发帽裹好未干的头发,盘腿在地毯坐下,陪季盈在平板上看探案解谜相关的综艺。
六点五十九分,季盈的手机上,闹钟响起。
“你要干嘛?”江浸月一口酸奶还没吃进嘴里,便抬起眼,问道。
“快快快,快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别吃了。”
江浸月看季盈手忙脚乱地关掉闹钟、切出综艺、点开微博里某位歌手的主页。
直播间倒计时,数字一秒一秒在减少。
“你干嘛?”江浸月重复。
“嘘!”季盈拿走她手里的勺子,帮她移开玻璃碗,“认真看,鸦鸦要直播了!”
男人面容英俊,身着日常的居家服,出现在平板屏幕里。
他笑着,唇瓣慵懒散漫的笑意,耳垂挂着熟悉的y字耳钉。
背景像是在客厅,他吊儿郎当躺在沙发里,举起手机,以俯拍的角度朝屏幕抬手敬礼,嘴里念一句。
“salute!”
江浸月看着,神情从平静到沉默。
季盈拽着她的手腕,激动摇晃着,“帅不帅!”
江浸月无话可说。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宋崖生了一双狭长含情的眼,笑得暧昧勾人时,无非两种情况。
要么,在众人瞩目的舞台上唱歌。要么,在狭小幽深的巷子里揍人。
自从乐队的演出,季盈见了宋崖一面,并在当晚宵夜的烧烤摊,两人加上微信后,无数次,江浸月收到季盈发来的长串语音。
点开——
「你们乐队那个主唱!真的撩得没边了!他在舞台上笑着看我一眼,天,我发誓,他是我这一年里见一个爱一个中最爱的那个!」
而那时,乐队还未解散,江浸月听完这段语音,摘下耳机,坐在训练室的凳子。
宋崖唱歌,她伴奏。
木吉他抱在怀里,左手变换和旋,右手拇指和食指夹着拨片,扫动琴弦。
宋崖就站在她的面前,捧着奥特曼模型当麦克风,深情款款,唱的歌词,却是“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粉丝眼里,舞台上发光的宋崖。
混混眼里,巷子里打架的宋崖。
千千万万个面的宋崖。耀眼的、狠厉的、幼稚的。在江浸月眼里,构成一个,完整的宋崖。
……
平板屏幕里,男人不再躺在沙发,起身坐到钢琴前,调整好手机拍摄的角度,他揭开琴盖,指尖触到琴键,重重按下一个音。
摧残观众的听觉。
满屏的问号,他忽略掉,轻咳一声,看向镜头。懒散惯了的神色,露出少有的严肃和正经。
“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但我还是先说一下。今天直播的主题——现场写歌。”
不过五秒,他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歌名呢,咱们就贴合实事一点。”
他笑起来,细长眼尾,扬起暧昧的弧度。
“《垃圾自觉》。谨以此歌,献给今天热搜上某位道德败坏的男性。”
……
江浸月用勺子吃着酸奶麦片,季盈用手肘碰碰她,“你看到没,鸦鸦在帮你出气呢。”
“看到了。”江浸月想了想,放下勺子,打开手机,用自己的账号给宋崖的直播间送出两个礼物。
季盈不满意,“就这反应?”
“嗯?”江浸月用指纹支付密码,手机屏幕上立即显现她送出礼物的特效画面。弹幕瞬间沦陷,网友的节奏带了一波又一波。
“我还要干嘛?”她放下手机,问。
“你奶奶不是催你结婚?”季盈憾其不争,啧一声,明示道,“这不嫁?”
江浸月垂落眼睫,看向碗里搅拌均匀的酸奶和麦片。像她未曾见过的,白色沼泽。
浓稠的酸度,消融在唇齿间。
她咽下酸奶,低声回答,“嫁个屁。”
-
季盈在次日早离开黎城,登上回a市工作的飞机。江浸月送她去机场,回家时顺带拿了快递。
给小猫买的,自动猫砂盆,猫粮,罐头,猫条,和开结、按摩功能各异的猫梳。
除了第一天来到陌生环境,接下来的时间,小猫基本都缩在猫笼角落的阴暗里。趴着,或是睡觉,不吵也不闹。
安静,也省心。
江浸月便放心去了vision设计工作室里。
店长粒雪没同他们团建出行,还在工作,忙新仓库货物和下一期上新的事情。
设计部员工找江浸月商量新版服装的问题,风格和面料都还有待商议。
等确定设计平面图,送往合作工厂打样,成品包装好,再运回工作室仓库里,一套繁复流程完毕,才是等待模特图拍摄,宣发上新和发货。
两天后,工作室员工回归岗位,助理关笛给江浸月发来近期日程安排,最近的一项工作,是在黎城一家买手店出席一场服装展览。
fallingu是前两年火起来的一个小众设计师品牌,创始人袁尧毕业于国外知名服装设计院校,坚定不移的黑白纯色主义者。
将东西方美学融合缝制进衣裙,古典优雅又不乏利落的设计,诞生品牌独特鲜明的风格。
此前,在一场时装展览晚宴上,袁尧和江浸月见过面。
江浸月一袭丝绒鱼尾裙,勃垦第酒红,鞋跟细长,裙摆拖曳。
美的种类和形态有万种定义,可在纷繁芜杂的风情和皮囊里,唯有江浸月被归属于神祗的界定。
无需刻意营造就能表现出的,浑然天成的高傲,与俗世的距离感,造就人间的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
厌世和冷感,贴合fallingu的设计美学。
袁尧向江浸月团队提出了合作,请她出席品牌这一年份的新品系列展出,并担任模特。
展览当天,江浸月在家中做好造型,换上袁尧先前寄来的,为她量身定做的裙。
“天鹅”为主题的设计。衬衫领口挂住前脖,锁骨处镂空,向后细微裸露半个肩背,宽长衣袖和不规则黑羽裙摆垂坠。
造型师替她盘好低发髻,用鲨鱼夹收尾固定。
细嫩的后背和颈,江浸月站在饰品台边,头微低,戴上耳环。
关笛站在一旁,看着,感叹。
世间高贵骄矜的黑天鹅,江浸月本人。
来到黎城最古典悠久的买手店,“天鹅飞羽”系列在二楼的特定展区。
石膏雕塑上的衣裙,由黑白两色区分,摆在不同位置。展区处处是天鹅、羽毛、和睡莲的装饰,与衣裙同色。
袁尧并未亲自到场。定制裙子,花费重金,请江浸月来拍照,并看了一场展。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也的确锐利独到。
江浸月的举手投足,皆是诠释黑天鹅美学。
遇到同来看展的粉丝,大熊便放下手中的摄像机,接过粉丝递来的手机,为她们拍照合影。
傍晚时分,江浸月同助理、摄像师离开。
在门口的路边等车,江浸月在看手机上的消息,身后一阵匆忙又剧烈的骚动。
男人气喘吁吁一路狂奔而来,一手举着自拍杆,一遍遍不住地重复高呼:“尾音!尾音!”
频频引得路人侧目。
他身材魁梧,皮肤偏向焦糖颜色,却穿明显不合身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眼下是粉底也盖不住的乌青,拉碴胡子尚未剔净。
看模样,在短短几天内,出轨事件引发的舆论没少给他带来狂躁和焦虑。
没有任何预告的,他双目眦裂,伸长了手去够江浸月的衣袖。
“音音我爱你!”
恶狗扑食的场景被他展现,江浸月反射性向后退了一步。
大熊立即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横视着眼前近乎失常的男人,“你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站远点!”
何顾年被直播公会单方面解约已有足足三天,微博和直播间都是对他数不尽的谩骂,他花费三年建立起的人设和粉丝基础,在一朝一夕间轰然倾塌。
不光谩骂,群起而攻之的热讽冷嘲,甚至一首为他而写的新歌,向世人宣告他的恶行。
陷进这种巨大的落差中,像个臃肿饱满的球,被针尖扎破了孔,剩下一层瘪颓的皮囊。
他失眠了整整三个夜晚,酒精与宿醉麻痹神经,他好像看见未来了,是个没有尽头的囚笼。
今天下午,在微博上看见路人拍摄的江浸月的照片,他即刻酒醒,顺着定位赶了过来。
大熊护着江浸月,不让何顾年靠近半分。
何顾年面色涨红,喘着粗气,尴尬收手。
直播间的热度在飙升,白色弹幕疯狂涌现。
屏幕里,何顾年勉强稳定心神,挤出一团谗笑,“音音,我真的很爱你,从五年前我第一次在网上看见你,我进圈都是为了你。”
保姆车驶到路边,停在江浸月的面前。
何顾年继续说着:“苏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和你在一起都已经那么久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直播间的朋友们也都很看好我们,希望我们能够一直走下去,我真的很爱你……”
江浸月面无表情地听着,忽地嗤笑。
走上保姆车前,江浸月回过头,妆容精致的脸上,依旧挂着讽笑。
对上何顾年的视线,她云淡风轻,留下一句。
“你也配。”
……
保姆车上,江浸月闭目休息。刚刚发生了那样轰动又不愉快的事情,向来开朗的大熊都难得沉默。
关笛在紧急联系公关团队处理这件事情,何顾年的疯言疯语已经构成了诽谤,看情况可以将他送上法庭。
江浸月头疼,和何顾年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如同沉入荒凉深海的窒息。
何顾年的想法其实不难猜。
被逼上绝境的赌徒,如被钳住喉咙的恶犬,拼了命地扑腾狂嚎,也要咬住经过的人,闹到同归于尽。
精神崩溃的状态,和过往的她,十分中占了八分相似。
高三那年的冬天,是她情绪最不稳定的一段时间。
神经衰弱,极端敏感,总发一些莫名其妙地脾气,对周写蹊说尽了坏话。
他低着眼,沉默着听完她的责备。
她让他走,说自己现在不想看见他。
他却用密不透风的拥抱,回应她发疯的情绪。
“这样你就看不见我了。”他收紧手臂,脸颊埋进她的颈间。
“我不会走的。”
他的声音有点闷,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轻落在她侧颈的冰冷皮肤。是寒冷天气里,唯一的热源。
不管她再怎样发脾气,怎样用力,都掰不开他的手臂。
晚上睡前,他抱着她哄她睡觉,在她半梦半醒间,再将亲吻落在她的额上。
她困得不行,拧眉往他臂弯里躲。
听见他轻声说:“江江,你生气的时候对我说什么都好,不要让我走。”
“不要丢下我。”
即使是那时那样糟糕的江浸月,周写蹊一刻都离不开她。
时间是陈酿的容器。曾经无比真切感受过的经历,酿成无法重返的回忆后,酒液酸苦、呛鼻。
周写蹊对她的喜欢,坦白直率,从来没有技巧和谎言。
回想起来,是会令她心口一窒的生涩和笨拙。
时至今日,江浸月仍不明白爱的含义。
但不会是何顾年这样,脱口而出、谎话连篇、博人眼球的一句我爱你。
滥情的何顾年是暧昧成性时代造就的烂人。
江浸月也曾肆意挥霍耗尽自己的十几岁。
与标准意义上的好差之千里。白昼里染了黑,成了善恶混淆的阴雨色的灰。
江浸月最后留给何顾年的那句,倒不是说他也配同她在一起。
而是在淋过寂凉淅沥的秋雨后,再见水沟里阴暗腐臭的脏水。
会发笑。
会觉得。
这种人,也配说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