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空气墙
缓落伞如同海中水母,慢慢悠悠降落在地。光亮消失，绳梯险些被黑暗吞没。
一行人终于在最底层的石台上相聚——达墨里还好，肖恩在摇晃的绳梯上软了脚,还是由调查骑士拽上来的。爬上石台时,他整张脸都是粉红色，像是被煮熟的虾子。
石台大小接近一个操场，上面只有几座小屋的残垣。边缘区域堆着一些诸如生锈元件、朽烂木箱之类的杂物，它们散发出淡淡的腐败味道，看不出有什么用途。
石台边沿黏连着黑红色的肉筋,它们连接着更高处的石台，在风中轻轻跳动，看着近似活物。
诺尔不觉得“顺着它们攀爬”会是什么好主意。整座庄园给他的感觉都非常不妙,与白夜的气息相似极了。
塞壬费舍的气息就在上方，诺尔努力朝高处看,只能看到上方建筑影影绰绰的轮廓。塞壬大概被监禁在了某处，最近这些时日，他只是在小范围里稍稍移动。
趁骑士们休整队伍，诺尔瞥向尤金。如果这位骑士团长要求立刻奇袭庄园——假设尤金先生真的蠢到了那个地步——自己绝对要跳出来阻止。
所幸,骑士尤金沉稳依旧。
“德雷克另加五十个金轮的奖励。”尤金赞赏地说道,“干得漂亮,先生。让我们来场愉快的探索吧。”
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肖恩、四处张望的达墨里：“留下七个人和肖恩、达墨里一起记录地形,我、戴亚和德雷克上去探探。”
“我可以一起去吗？”达墨里立刻接茬，双眼闪烁着对于金钱……不,向女神尽忠的渴望，“我的状态很好，肯定能帮上忙！”
“上面很危险。万一有危急情况,我们可能来不及保护你。”尤金温声说。
达墨里坚持不懈地申请加入：“那就是我的命运了，一旦出事，我不会怨恨任何人。”
尤金眉头微微一跳，他凝视达墨里许久：“女神会看到您的忠诚。玛丽安，你也一起来。”
他身边的女性骑士点点头，原本的三人小队就这样变成了五人小队。
其实是六人，诺尔拉了拉四处张望的忒斯特。后者迅速黏回诺尔身边：【我感受到了怪物气息。】
【上方数量确实不少。】诺尔心说，【我们找个时间和他们走散，先去找庄园的主人。】
庄园在永昼城的手段确实离谱，但诺尔不想不问青红皂白带人打邻居——庄园易守难攻，骑士团势必先调查一番。自己率先弄清情况，才好决定下一步举措。
【您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忒斯特长长地嗯了声，【真巧，我也不想和生命女神的小狗们一起玩。】
尤金哪知道这位“德雷克”的悄悄话。他召集了探索队，给每个人都发放了消除气息的药膏。没有被点名的骑士们就地建立简略据点，开始肉眼测算庄园据点，绘制地图。
肖恩苍白着嘴唇，坐在石台边缘的一张折叠椅上。他背对石台中心，仰起头，闷不做声地看
向天空。
夜空晴朗，繁星漫天，四轮月亮高挂天边。加上庄园城堡里的点点灯火，场面几乎是美丽的。
他眼看着探查队的身影在更高处消失——到了石台上，高低差就没那么离谱了，完全可以通过体能上行。
可是他做不到。
作为一名常在后方的治疗师，哪怕是体力充沛的肖恩，也跳不了那么高。仔细想想，他这一趟来，好像除了添麻烦就是添麻烦。
肖恩黯然垂首，展开空无一物的掌心。他满心复仇的火焰，想着为神燃尽最后一滴血。然而现在他才发现，“牺牲”也是有门槛的。
“别介意。诸位的工作原本就是‘见证’，而不是‘战斗’。”
一个年轻骑士看出了他的低落，主动走近，“德雷克那种才少见……别说德雷克了，我们在上个城市招人时，达墨里那样的都找不到。”
“谢谢你，是我太天真了。”肖恩勉强笑笑，“我以为我至少能帮上忙。”
那骑士乐了：“您当然可以帮忙！团长估计要去好一会儿呢，等他们下来，肯定需要你帮忙回复精力。”
“尤金大人总是这样冲在前面？”肖恩好奇道。
“是啊，这种生死攸关的未知地方，团长总会第一个进去探查。等他确定道路可行，才会让大家上。”
肖恩身后，骑士一面整理杂物，一面认真回答。
“只是他之前不会带临时骑士……毕竟这不是正式交战，只是暗中调查，临时骑士容易惹出麻烦。”
“可能德雷克他们太特殊了，哪怕是我，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平凡人。”
肖恩离开椅背，身体微微前倾，强迫自己朝平台下方的裂谷看。
骑士没再回答他。
“一般调查要多久？”
肖恩起了另一个话题，“这里没法使用魔法，我需要空出时间提前准备药剂。万一情况严重，新鲜药剂的药效更好些。”
背后依旧寂静无声。
肖恩心中一沉。
他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骑士们的脚步声、搬运杂物的摩擦声通通停止，石台上只剩呼啸而过的风。
几步外，就是那条摇摇晃晃的绳梯。肖恩的目光刚刚投射而去，就见那绳梯一端飘摇而下，坠向裂谷边缘。
……谁？
肖恩不敢回头，他没有闻到血腥味，什么都没有。石台再次成为一片孤岛，他的后背无比沉重，又一片虚无。
他想要站起来，本就酸软的双腿越发不听使唤。背后响起沙沙轻响，他听到了自己牙齿的咯咯磕碰声。
一双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背上。
“对不起。”
肖恩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同一时间，他的身体随着折叠凳一起落下石台，坠向裂谷。
黑暗朝他急速涌来，茫然之中，他突然想起与家人分别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大家吃了什么来着？
裂谷浅层
，崖壁之上，一块巨岩接住了他，他没来得及想起答案。
……
诺尔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从下方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却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附近还是有禁魔晶石影响，通讯水晶无法使用，他也没法立刻确认底下的状况。
此刻，他们已经从最下层到了中层附近。这里的石台相对完整，能看到被枯萎藤蔓包围的残破雕像，以及形状相对完整的建筑。
诺尔看得越清楚，心里的问号越多。
之前从远处观望，城堡被云雾环绕，看不太真切。如今近处看来，庄园城堡的建筑形式十分古怪。
它的石砖雕刻太过精细，周遭用途不明的金属残骸也实在太多。风格更是不伦不类，没有半分杰弥诺地区的文化痕迹——就连“纷争时代”的遗留风格都没有。
而且到了这里，他们仍没有搞清这城堡是如何飞上天的。
没有魔法波动，没有法阵回环。城堡反常识地矗立虚空，寒风中不动如山。
“最顶端的建筑里肯定有巨型法阵，这些血肉支撑拉起了下方残骸。”
面对如此情景，尤金分析道，“再往上走一段时间，大家就可以正常使用魔法。”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想法。
就像还在地星时，没人会怀疑万有引力——苹果往下坠落，必然不会有其他可能。正如城堡飞上天空，只能由魔法支撑。
诺尔却有一种隐约的不安。这座城堡，好像不是“他的造物”。
众人又朝上爬了一层，禁魔晶石的效力终于减弱几分。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原本游刃有余的忒斯特却于此刻安静下来，紧贴在诺尔的身边。
【我不喜欢这里，它的气息非常……陌生。】忒斯特皱起眉头，打量那些砖石，【巫妖老家都比这地方温馨。】
【同感。】诺尔望向面前的庭园。
这个石台大小媲美悦园小区，看起来像是破败的高雅庭园。
腐朽一半的金属门插在石台边沿，精细的铁艺包满黑红色锈蚀。月光下，它带着尸骨似的质感。
花坛里早没了植物，尽剩些枯干的根。坛身布满裂缝，粗糙感熟悉到让人毛骨悚然。
喷泉干涸脏污，小天使造型的石偶摔落在地，裂开的眼瞳中夹满枯草。那些草茎干硬发黑，如同巨型昆虫的节肢。
没有守卫，没有严阵以待的魔法道具，此处除了夜色与寒风，只剩静悄悄的废墟。诺尔有心想要“意外走散”，硬是没找到机会。
“大人，我们就这么走下去吗？要不上去吧，这里什么都没有。”
队伍又在这破败的庭园里转了四五圈，达墨里忍不住出声。
尤金停在一丛干枯的荆棘旁，用手捻了捻剥落的锈迹，舌尖舔了舔。他神情严肃，惯常的笑容消失无踪。
“今晚先回去。”他说，“这里不对劲。”
诺尔忍不住又朝
上看了眼——塞壬费舍离他们不远了()，只要再往上爬个三四层()，他就有自信找到塞壬所在。
不过俗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尤其是在游戏方面，“贪刀”可是大忌。
这里实在诡异。庄园活动那般频繁，诺尔本以为能看到一两只守卫怪物，结果他连根怪物毛都没瞧见。这片死寂不太像和平象征，反而更像是进入boss战前的气氛烘托。
“我赞成回去。”
诺尔沉着嗓子说道，“我们已经调查得足够多了，小心为上。”
【恕我直言，您的邻居比您像巫妖。】忒斯特戳了戳身边不成人形的雕像，【看看这气氛，下次迷失塔的幻术按这个风格来吧……哎哟，您别拧我的腰，好痒！】
经过协商，大家一致同意暂时回去。尤金利落地返回来路，刚准备放下勾绳——
他的手被弹了回来。
尤金面色一僵，用力摸索一番。只见空气水波似的颤动，将他们牢牢关在这个大石台上。
明明绳子就垂在半步之外，他们却没法靠它逃离。尤金又顺着边缘摸了一遍，毫无疑问，他们被困在了这里，活像玻璃甜点罩里的小点心。
诺尔：“……”
硬要说的话，他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像“限制人物活动”的空气墙。他的《塔赫世界》里可没有空气墙的设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不管这墙是怎么来的，既然它现在被激活了，就只意味着一件事——
诺尔唰地拔出长剑：“准备战斗！”
尤金惊诧地回头：“这里没有……”
他的“怪物气息”刚摆出口型，只见石台中心、废旧喷泉上方，暗蓝光辉纠结成团，在空中破出一个黑洞。
一只黏糊糊的黑色巨手从其中伸出，随后是手臂，最后近乎干尸的身躯——
那东西爪子按在喷泉边沿，朝天一阵无声嘶吼。
它约莫四米高，看上去像是巨型犬科动物的骸骨，骨头上包覆着污泥似的魔王污染。那些污染在它的体表流动，组成新的皮肉。
那巨犬四条腿的末端都是巨型人手，胸口出还伸出两只长而干瘦的手臂。它们在空中挥舞抓挠，像要拥抱目标似的。
还真是小boss战。庄园首领的品味可谓十分游戏风，诺尔有些无奈地想道。
他更在意的是，这东西无论怎么看，都是黑森林的“千手梦魇”同款。
见怪物凭空登场，尤金意味深长地看了诺尔一眼：“……魔王的怪物。”
【是您的夜宵。】忒斯特在同一时间惊叹道。
头回见到这种邪门的东西，达墨里的棕皮肤都吓白了几分：“魔、魔王的怪物怎么在这？不是说只有绝望列岛有吗？！”
“庄园极有可能与魔王勾结。”尤金同样拔出长剑，“达墨里先生殿后，其他人上！”
被划归到调查骑士阵营的诺尔：“……”
诺尔：【它可能具有智慧，忒斯特，你去跟它聊两
()句试试？】
话音刚落，那东西咔地一口咬碎身边的大理石雕像。
一根粗壮的金属丝贯穿了它的嘴巴，看起来叼烟般滑稽。然而那怪物一动不动，连疼痛的反应都没有，只是充满恶意地盯着众人。
伤口处没有一滴血液涌出，这玩意儿比千手梦魇还要干枯。
【哎，您刚才说什么？】忒斯特把手凑在耳朵边，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没什么，不用聊了。】诺尔叹气。
对面的动作僵硬无比，比起生物，反倒更像只剩固定行为的机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禁魔晶石的效力变弱了，这会儿他们能用些简单魔法。
诺尔做了个深呼吸，当场发动游戏步法和偏门剑技，暴风般卷到怪物跟前。
从近处看，这东西的“毛发”都是层层凸出、污染构筑的手指。做惯了固定炮台，一朝与这么恶心的敌人近身，诺尔怎么动都别扭，差点没衔接好动作。
尤金先诺尔一步闪到怪物身侧，散发光辉的长剑划过怪物头颈。
可就在那头颅要坠地的瞬间，怪物体表的手指彼此交握。伴随着血肉交缠的黏腻声响，那头颅瞬时便恢复原状。
怪物愤怒地跳起来，幽魂般冲向尤金，差点踩到脚底下的诺尔。诺尔很不优雅地闪躲过去，好在其他人忙着应付怪物，谁都没有瞧见——
尤金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古怪尸骸。
他一跃而起，跳到怪物头颅正中，长剑狠狠刺入怪物颅骨。其余两位调查骑士一左一右，疯狂轰击那道伤口。
净化魔法的光辉在怪物颅骨内亮起，魔王污染暂时褪去，干枯的骸骨啪嚓落地。怪物的身躯却毫不受影响，它的颈部黑色手指血液般淌下、包裹住那头颅，再次推着它回归原位。
四个月亮之下，那怪物双眼闪着苍白的光，再次轻盈地扑来。它在空中的动作时快时慢，极难预测，如同没有重量一般。
这是世界自行孕育出的怪物，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诺尔手指轻轻擦过剑身，剑身瞬间燃起熊熊火焰——横竖魔剑士的旗号已经打出去了，物理伤害不够，魔法伤害来凑！
忒斯特手中的小猎刀转了圈，化为长剑形态，黯淡的月光顺着剑身流下。
尤金还在试图毁灭怪物头颅，诺尔高举火焰长剑，劈向怪物的前腿。在烈焰阴影中，长剑“背叛者”如影随形。
两人胸背相贴，若即若离地在战场旋转。
双剑同时击中怪物右前肢，那截树干似的肢体瞬间飞出，创口处传来肉类烧焦的滋滋声响。
污染组成的手指试图再次淌下，复原怪物的肢体，却在烧焦的伤口处蜷缩起来，畏惧不前。
污染怪物失去平衡，朝一侧倒去，还不忘张嘴啃向诺尔。后者险险躲过，冲它仅剩的前肢又是一剑。
忒斯特顺势揽住诺尔腰，在怪物发狂的攻势里优雅来回。被引至怪物后腿附近，诺尔会意地出剑——
怪物一条后肢断离，尤金立刻转攻为辅，引开怪物注意力，好让“德雷克”方便下手。
最后是怪物胸口的双臂。
燃火长剑起起落落，断裂的尸骨在庭园中静静燃烧。
怪物没法再跳跃袭击，它停在原地，机械地伸头缩头，试图撕咬离自己最近的人。它的行为刻板重复，看得人全身不适。
“您的净化能力确实比我们要强。”
尤金长长舒了口气，“达墨里先生说得不错，这种级别的污染怪物，本该出现在绝望列岛深处……不能再继续前进了，立刻回去！”
诺尔无视尤金，率先摸向石台边缘——困住他们的空气墙，真的在缓缓消散。
他不禁再次抬头，看向最顶端的城堡。
庄园首领……莫非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