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月与龙
是夜,众人熟睡。
诺尔将耳环的效力开到最大，在原地布置好幻术，传送去了远在百里外的某处山岩。确定没有触发任何咒语和机制,他才再次燃起坎多,与忒斯特一起暂时回到迷失塔。
大部分邻居都睡了，只有琳恩和门卫马大爷还醒着。幸亏黑蜡烛的穿梭独一无二，诺尔顶着闪亮亮新造型进来，险些被马大爷当场叉出去。
听说有了庄园的消息，琳恩弄醒罗警官,当场攒了个临时会议。
忒斯特遵守了约定。
他弄了两杯热可可，特地往里放了不少棉花糖。此人头一个坐进软绵绵的靠背椅，发出一声喟叹。
“还是这里舒服,我真的很讨厌荒郊野岭。”
疯修士紧靠会议房的壁炉，嘬了口热可可,整个人融化在椅子里。
诺尔无奈地瞧了他一眼，而后清清嗓子，详细描述了诡异的庄园与那道深不见底的裂谷。
“你们没有上去看看，就这么下来了？”琳恩好奇道。
“尤金尝试过,城堡下方安置了禁魔晶石。”
诺尔捧住热乎乎的陶瓷杯,在这里无需扮演“德雷克”,他和忒斯特软成一双，活像两只没壳生蚝。
“飞行术和飞行用的魔法道具都无法使用。下面又是裂谷,实在太危险。那些调查骑士画下了城堡地貌，之后我们就下了山。”
“嗨,这帮老外成天就知道魔法魔法，没个见识。”马大爷不屑。
魅魔们最近自由活动，吃饱喝足。马大爷的躯壳不再是活骷髅,而是豹子般健美敏捷的女战士。可是她一开口，那份摄人心魄的美感便无影无踪。
“搞个临时缆车。”
她兴致勃勃地比划，“再不济用木头和石头搭个天梯啥的。实在不行，弄点炸药搁底下炸了，你们躲在护具里，朝上一飞——再把钩爪一扔，嘿。”
“动静太大，容易被目标……庄园的人发现。”罗警官立刻表示反对。
“我能做自适应高度的软梯，只要上去一个人，就可以连起通路。”
琳恩思忖道，“问题是，人得静悄悄地上去。”
诺尔点点头。
庄园底部是万丈深渊，半空也没有借力之处，很难通过物理方法登上。如果庄园底部还安了其他防护措施，那就更危险了。
得想个足够合理，又能掩人耳目的办法……
“我要十个缓落伞，底部装上强光灯球。”忒斯特吸溜吸溜地品味热可可，悠然插嘴道。
诺尔好奇地扭头：“你是说那种玩具？”
缓落伞的形状有点像变形的降落伞，只有巴掌大小。商人们习惯把伞面做成灿烂的金黄色，然后在下方的配重上黏些花朵、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
孩子们喜欢将它丢向天空，看它在空中展开，再慢腾腾地垂直落地。诺尔曾在葡萄领看到过几回，那边比较流行往配重上黏葡萄叶。
这东西价格低
廉，确实用的纯物理手段。
“缓落伞下降很慢，能制造一个短暂的‘浮空平台’。”忒斯特放下杯子，“你踩着伞面跳上去就好。”
哇，听听这个人在说什么。
踩着伞面上去就好？别说巴掌大的空中软伞，就是去踩钉在地上的梅花桩，诺尔也有自信摔个狗吃屎。这种离奇操作，他只在武侠片里看到过。
果然，邻居们的眼神齐齐投向忒斯特，目光里带着程度不一的拒绝。
“强光灯是必须的，它可以制造出阴影。到时候本恩用爪子朝天一蹬，就能把诺尔蹬上去。”
忒斯特悠然继续，“以防万一，我自己会先一步上去，用最细的丝线吊住诺尔。有了强光灯，可以帮我干扰调查骑士的视野。”
原来是特效加威亚，邻居们纷纷恍然。
诺尔沉默不语。影狼的“影子穿梭”是自身特性，不会被禁魔晶石拦住，忒斯特的主意理论上可行，问题是……
“万一，咳，万一我没站稳，在空中狗刨，或者死人一样被你吊上去。尤金肯定能看出不对劲。”诺尔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这比团建当场表演才艺还可怕。
“不要紧，亲爱的，我们能解决这件事。”
忒斯特残酷地无视了诺尔的意见，“琳恩女士，您能给出这样的道具吗？”
琳恩有些担心地瞧了诺尔一眼——乐土的主人没了喝可可的心情，额角见汗，到底还是没再吭声。于是她长叹一口气：“没问题，但是强光球需要调试，等我两个小时吧。”
说罢，她抿抿嘴：“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葡萄领换了个新主教。”
“那家伙最近前来拜访，带回四位邻居，我假装乐土主人见了他。比起之前那个老头，这个新主教不好对付……生命神殿非常敏锐，你务必小心尤金。”
诺尔沉重地点点头。
“安娜金也来了趟，我们把你留下的预备副本给了她。”
罗警官接过话茬，“小姑娘挺警惕，她说有些事只能和你当面聊。目前只能让我们带点闲话——她争取到了‘新绿的盛典’使用权，让你放心。玩家那边目前没什么事。”
“我知道了，等庄园的事情结掉，我会找机会和她聊聊。”诺尔说。
马大爷左看看，右看看。末了，她也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聊起“大事”：“小许，酸菜腌好了，吃吗？厨房里剩点五花，一起烤了呗。”
诺尔：“……”
诺尔：“来点吧。”
邻居家的小小交流结束，忒斯特也在厨房顺了不少食材。等待琳恩做道具的时间，诺尔被他捉到了迷失塔外。
看着高耸的巨塔，诺尔有种不祥的预感。迷失塔缓慢地爬行着，粗壮的触肢不时蜷曲伸直，带着塔身柔和起伏，平稳滑行。
“之前我就说了，您缺乏协调性。”
忒斯特说，“只要提前练习练习，我们的‘德雷克’先生不会轻易出糗。”
“我……呃……”诺尔抱紧魔杖。
这么久以来，他完全依靠魔法行动，从没想过还要像战士一样练习体能。要知道，他还在地星的时候，连引体向上都只能勉强及格。
“别怕，您有天分。”忒斯特绕到他身后，“您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肉体，记得吗？”
“这是两回事……”诺尔干巴巴地说。
“您只要记住运动模式就好。”忒斯特的语调越发甜蜜，“您的记忆力好得像个奇迹，我都看在眼里呢。”
紧接着他安静下来，等着诺尔做好心理准备——他可爱的法师先生，总会为了“邻居”与“真相”付出一切代价，忒斯特深知这一点。
诺尔侧头看他，忒斯特刚好能看见一个完整的侧脸。
诺尔的发丝被他染成淡金色，在月光下近乎银白。加上那双金黄的眼眸，诺尔仿佛被“忒斯特”侵蚀了一般……在对方身上不停留下印记，这感觉好到让人头皮发麻。
就连把永恒教会的高层吊上金线，忒斯特都没有过如此舒畅的心情。
“……我知道了。”果然，最终诺尔还是妥协了。
多么可怕的责任心。忒斯特啧了一声，他展开双臂，双手从后方抚上诺尔手腕。
“放松，放松……其实很简单。”忒斯特在诺尔耳边说，“想象你是一枚落叶，你要顺风而行。”
金线顺着他的指尖爬上诺尔的皮肤，不轻不重地勒着，引导着诺尔肢体动作。两人体温相贴，肢体柔软地破开夜风。
诺尔的身体有些紧绷，这种“提线木偶”似的教学显然使他无法放松。这紧张持续了十几秒，诺尔肌肉又渐渐放松下来。
……那是信任，诺尔对他发自内心的信任，忒斯特想。
那股让人沉醉的舒畅感再次出现。
两人在塔入口处的平台上旋转，飞舞，像是一场没有配乐的双人滑冰。
“这是第一点。不要过度关注特定部位，特定细节。”忒斯特的声音鼻尖贴上诺尔的耳廓，“重要的是这种协调感……”
两人转到平台边缘，忒斯特突然从诺尔身后优雅一闪，停在诺尔身前。
疯修士面带灿烂的笑，手指按上嘴唇，飞吻似的贴上诺尔眉心。
几根手指微微用力，诺尔禁不住死亡骑士的恐怖力量，瞬间便朝后倒去——他的身后，正是黑森林的高空。
风声掠过耳廓，诺尔只来得及睁圆眼睛。慌乱之中，他本能地按照忒斯特的教导行动。可惜诺尔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姿势，便要砸到地上。
反正这个高度摔不死，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然后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忒斯特在上方朝下一蹬，先诺尔抵达地面，诺尔正正好好坠入他的臂弯。
“这是第二点。”
月光下，疯修士金眼愉快眯起，“你因为失重感惊慌，会分散注意力……我要你习惯坠落。”
诺尔呼吸急促，咬牙切齿
。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如何上蹿下跳”上，忒斯特确实是优秀的专家。
“再来！”诺尔扯扯忒斯特的面颊，从牙缝里挤出要求。
“好——”忒斯特龇牙咧嘴地说，声音里笑意更深。
……
日出前，凌晨时分，尤金特地探查了一番临时骑士的状态。
大半人还在睡，小半人已经醒了。这部分人明显是更为自律的那一批，他们正未雨绸缪地活动身体。
找到登入庄园的方法前，尤金不打算把这群临时骑士带去裂谷附近——自己刚在羔羊们心中播下神的光辉，可不能让他们认为“生命神殿会在庄园前碰壁”。
不过么，某些已经看到情况的人，他还是要带上的。
“德雷克、肖恩、达墨里。出列。”尤金点出已经醒来的三人，笑眯眯地开口道，“今天上午，还有一次道路探寻——额外奖金和上次一样。”
“大人，我休息好了，我也要去！”
“是啊大人，他们昨天刚刚去过！”
“我也要为女神献上一份力量——”
“只是探路，他们走过一遍，会熟练些。”
尤金保持微笑，“大家还有许多机会，下次有类似的机会，我会优先考虑各位。”
他状似无意地看向德雷克——一晚过去，肖恩和达墨里还有些六神无主，德雷克却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沉稳模样，就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
无论是形象还是实力，这都是个可造之材。等队伍回去，他得再确认一下近期的神谕。
这样优秀的人，不侍奉生命女神太过浪费。
昨天傍晚，一行人没有轻举妄动。他们回到原处时，庄园的防御还是老样子。
调查骑士们这次带了装备——一个巨型钩爪发射筒，它的筒身附着了消音魔法和爆炸魔法，能将钩爪炸上高空。
他们试图将筒身移到禁魔晶石的影响范围外，却发现这距离计算得刚刚好，把发射筒的射程卡得死死的。
随即尤金腰间系上安全绳，本人站上钩爪，让骑士们自远处发射，他再以体力来个二段跳。
可他刚跳到最低的平台附近，几只巨型鸟怪从阴影中冲出，直接将他往地下裂谷撞。
半空之中，尤金没有借力点，连还手都做不到。他只能护住身体，让队友猛地抽回安全绳，这才不至于掉下裂谷。
“这比护城河有用多了。”
归队后的尤金语带无奈，“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让城堡飘起来的。”
“团长，我们——”
“继续试验。”尤金果断道，“九点后还不成，就在这想办法，入夜继续尝试。”
“听说乐土养了飞行怪物。”一个骑士小声喃喃，“他们说是要处理，现在还没露面。该死，要是有能飞的怪物在……”
“会飞的怪物就在那边。”
尤金投来锐利的视线，指了指藏有巨型鸟怪的阴影，“如果它们突然口吐人言
，说是可以带你上去，你愿意交付性命？‘切记，怪物是人类之敌，断然不可信任’。”
那骑士连忙低下头：“我只是在想，乐土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说不定他们正在暗中窥视呢。”尤金轻声说。
那倒不是，诺尔想。他在光明正大地瞧来着——乐土的主人面色严肃，近距离观察骑士们忙里忙外。
太阳绕着天空走了半周。骑士们探查出了不少防御措施，却仍然没有找到秘密潜入之法。除了直接宣战，他们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四轮月亮升起，繁星满天。尤金收起写满防御情报的卷轴。
“今天先到此为止，辛苦各位。我会回去再思考一番。”他说，“很遗憾，今晚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诺尔见时机差不多，他背着打盹儿的忒斯特，紧张地朝前踏出一步。
“我想试试看。”他说。
尤金有些意外地止住动作，他看了诺尔好一会儿：“请。”
诺尔掀开行李包，拿出准备好的十个缓落伞。他身上的忒斯特牌大氅醒来了，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好戏来了？】
【差不多吧。】诺尔心里回应，【只要我不掉下去。】
【您看不见的爱人正陪伴着您呢。】忒斯特冲他挤挤眼，【待会儿，您要好好看着我。】
诺尔站在裂谷边缘，竭力不去注视那片黑暗。他抬起手，朝天空掷出了几个缓落伞。
高空之中，伞身张开的瞬间，黑暗中出现几颗星光似的亮点。忒斯特纵身一跃，脚尖踏上柔软的伞面，轻得像一阵风。
这位独一无二的死亡骑士纵身向上，托“仲夏夜之梦”的福，怪鸟们压根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不出几秒，忒斯特变小的身影消失在浮空石台边缘。他探出脑袋，冲诺尔挥了挥手。
一根蛛丝般的黯淡金线从高空垂下，绕上诺尔的手腕。
缓落伞在下降，时间不多了。诺尔做了个深呼吸，朝最近的伞面跳去。深重的夜色里，强光旁的阴影中，影狼的肉球朝上狠狠一抛，将诺尔抛向另一处伞面。
……想象自己是一片落叶。
诺尔的披风顺着夜色流动，荡起一片阴影。
……重要的不是细节，是整体的协调。
他学习着忒斯特方才的动作，顺着惯性调整姿势，如同从高空坠落的猫。
……不要畏惧坠落。
诺尔悄悄抓紧手中的金线，朝更高空跳去。怪鸟们倾巢而出，紧接着在【血脉压制】下变得僵硬，噼里啪啦坠下深渊。
诺尔的手指扒上了最低处的石板。
忒斯特笑意盈盈抓住他的手腕，将诺尔从虚空中捞上。高处风寒，诺尔的吐息变成一片片白汽。
【哎哟，这是龙息吗？】忒斯特背过双手，心情颇好地打趣，【不愧是“龙血英雄”的继承者！】
【这次多亏了你。】诺尔稳住心跳，真诚道谢。
忒斯特眨眨眼：【您要这么说，我可得琢磨琢磨奖励了。】
【没问题。】诺尔果断点点头。
他走到石台边，丢下软梯。颤巍巍的梯桥架起，被风吹得摇荡不止。延伸出去的距离长到吓人，它仿佛一条细线。
地下。
尤金仍然望着“德雷克”消失的方向。
那人身手简直不似人类——只靠几个廉价缓落伞，就轻描淡写破解了庄园第一道防线。
尤金还记得两位临时骑士的眼神变化。
月光之下，德雷克仿佛踏着星辰飞上高空。重力失去了效用，鸟怪们不敢近身。德雷克本就长相俊美，方才那一刻，白金色的发丝在黑暗中无比耀眼，那人如同银龙化身。
……完美得像神的指引。
尤金“发现宝藏”的喜悦褪去些许。
看来除了生命神殿的神谕，他还要确认一下永恒教会的神谕。
事到如今，他不能轻易放过这个人——无论是从“同盟”的角度，还是“敌人”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