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
已经是夜里三点,七月流火,但六月已经有了酷暑的征兆。周和窝在小角落里,网吧里空了不少位置,他打了个哈欠,在电脑前继续刷本。
本来他是打算早点回去休息,等六点再来包早,但突然收到的那条消息告诉他,无华秘境要在三点零五开启。不知道是谁发的消息,但秘境不好蹲,周和决定亲自验证。
桌面上的电子计数表跳到三点零五,周和听到耳机里传来叮的一声。
“无华秘境将于五分钟后开启。”
周和瞬间来了精神,发消息的人是谁啊?消息这么准确。
随消息附上的除了秘境开启的时间,甚至还有通关的注意事项。周和长了个心眼,他仔细确认在副本门口蹲着的没有天梯榜前十的大佬,才放心地把首通收入囊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和手持副本攻略,一路如有神助,轻松过关。
他走出网吧的时候,天色还很暗。这个点,连夜间巴士都已经停运了。
周和走到一辆共享单车的面前,停顿了一下,决定省下这一块五。
六月底的湖城已经染了暑气,周和还穿着一件长袖的t恤。不多时,他就流了一身汗,汗水把他整个后背都浸湿了。
他一面擦汗,一面回想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信息量简直比他入坑长劫至今的一切都还要离奇。
莫名其妙被大佬盯上,会和玩家主动搭话的npc,还有神秘的秘境提示,如果说这才是长劫的常态,周和表示,原来自己从来没玩过这个游戏。
周和一路思索着走到校门口,四点刚过,抬头可以看到天微微亮。
迎面从校门口走出来一个人影,周和借着微弱的天光,依稀辨认出她的模样。穿着一袭长裙,像是睡裙,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瓶子,脚上穿的是拖鞋。
这个打扮,看起来像是夜里突然醒来,感觉口渴,被朦胧的睡意牵绊着要去拿水的样子。
那她为什么往校外走呢?
两人相向而行,逐渐靠近,周和见她有些眼熟。好像是一门公选课上的学姐。
叫什么来着?周和努力回想。
这个学姐在课上几乎从来不主动发言,每次都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着窗外发呆。偶尔被老师点到名字站起来,也是一副呆滞的模样,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站着耗着,直到老师不耐烦了让她坐下。她又坐下去,把头一偏,把课堂上剩余的所有时间留给窗外。
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周和选的位置,是教室的另一个角落。
还因为有一次交作业的时候周和排在她后面,不经意间看到她的字,娟秀工整。
啊,想起来了,她叫沈洁璇。
女孩木然地和周和擦肩而过,周和拉了她一把。
“沈洁璇学姐?”周和试探着叫了一声,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记错,毕竟只是交作业的时候瞄了一眼。
她像是一只破碎的木偶,全身的关节都年久失修,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头转向周和。
“你是沈洁璇学姐吗?”周和又再问了一遍。
女孩的双眼终于聚焦,她看着周和:“我是。我们认识吗?”
周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记错,否则拉住别人却把她名字叫错了也太尴尬了吧。
“我和你上同一节公选课。学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个时间天还黑着,有点不安全。”
“啊?”沈洁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周和,“哦。”
“学姐你还好吗?需要我送你回寝室吗?”
女孩的状态明显不太对,与其说是主动走在路上,更像一抹游魂,或者说无意识地在梦游,周和有些担心她。
“我没事。”沈洁璇顿了一下,“我回寝室了。”
她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周和看她的行动终于不像一只木偶了,看来是睡迷糊了,现在应该是清醒了。
沈洁璇突然又折回来,把手上那瓶水塞到周和手里。
“冰的,你喝吧。”
两人的宿舍在不同方向,周和在岔路口目送了一会儿,天已经快要全亮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自己的宿舍。
凌晨的宿舍楼格外安静,周和蹑手蹑脚,从衣柜里拿了一套衣服,走到公用的淋浴间。
他把水龙头扭到一半,确认水流没有造成过大的声响,才把满是烟味的t恤脱下,露出了一身排骨。
“还是没有淡下去啊……”
镜子里的周和露出上半身,比营养不良造成的皮包骨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这些伤疤都不大,但一条叠着一条,像在周和瘦弱的身体上画了一条密西西比河,每一道伤疤都不是一条单独的河干,而是勾连着一条甚至几条分岔,它们的源头不知道要追溯到何处。
对着镜子,周和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疤,很多疤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甚至连留下这些疤的人他都不能完全记清了。
从福利院到每一所他待过的学校,都有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人。
周和裸着上身凑到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挂不住一两肉的面庞:“难道我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吗?”
在福利院的时候,他懵懂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惹祸上身。他只记得一个叫徐驰的人,总是这个叫徐驰的大哥哥带头欺负他。
徐驰有天生的视弱,因为身体上的缺陷,没有领养人愿意把他带走,他在福利院不断留级,等周和有记忆的时候,他也就逐渐成为了福利院年龄最大的哥哥。
在小孩子的团体里,年龄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徐驰身体上有缺陷,不妨碍他一手能轻易制服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孩子。这个人就是周和。
徐驰看自己不顺眼的理由,周和活到十九岁都没想清楚,就想他一直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总有人乐此不疲地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伤口来寻找快乐。
徐驰鲜少亲自动手,他指使其他孩子在午休的时候睡在周和边上掐他。小小的周和在通铺上永远睡不踏实,他不知道下一个掐自己的人是睡在自己左边,还是右边。
周和告过状,而负责照顾他们的阿姨们总是一副点卯的姿态,对福利院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物。在她们看来,这些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周和的行为只是为了引起更多的注意。她们竖起手指警告周和,没有人会喜欢告状精。
求告无门,周和只能依靠自己。他试图反抗过,把徐驰的眼镜丢掉,换来的除了徐驰带着人在福利院例行的清扫时把他堵在角落,将垃圾倒在身上,用笤帚或打或捅,在他身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淤青。
徐驰掐住他小小的下巴,对他说了两句话。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配反抗的。
弱小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把话挑明以后,徐驰对周和的霸凌更加肆无忌惮。有时只不过是阿姨打个哈欠的功夫,周和就能挨一记无名的闷肘。
年幼的周和只能寄希望于赶快找到领养家庭,离开福利院。他对每一对来到福利院的夫妻都无比的谄媚,向他们展示自己有多机灵、多懂事。
周和屡屡失败,他从那些夫妻眼中的躲闪第一次懂得,原来聪明有时候也不是一种好事。
福利院有时候就像一个货架,当一个孩子表现出不符合他年龄的行为时,哪怕是好的方向,也注定了他成为了这批货里的残次品。寻求一个孩子来填补天伦时需要的是一个像孩子的孩子,而不是一个过分聪明懂事的孩子。
周和越迫切,就只能越失落。他和视弱的徐驰一起被久久地留在了福利院,直到徐驰考上大学,离开了福利院。
但这对于周和而言并不是结束,徐驰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周和摇了摇头,他必须把这些念头摇出脑海,才能继续存活。这不是自己的错,这不是自己的错,周和闭上双眼,心中不断默念。
那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周和从来不敢去想。
他很聪明,有些事情不是他不能想明白,而是不愿想明白。他害怕自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后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
水流还在淋浴间里流着,周和想,不能再浪费水了。
他把身上的汗水、烟臭,冲刷干净,换上了另一套长袖t恤,走出了淋浴间。
把衣服洗净回到宿舍,还有考试的室友已经起来抱佛脚,他们就这样默然地擦肩而过。室友不会问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去干什么了?他也识趣地不去说,考试加油,顺利通过。
本来他们是互相寒暄的。
直到顾翔宇出现了。
周和躺上床,天全亮了,窗帘遮不住所有的阳光,从缝隙中漏出一道光线,洒在周和的脸上。
周和心想,就快夏天了吧,天亮得可真快。
快睡吧。
自己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暂时不必操心学业功课。
明天,哦不,今天醒来还得去继续打顾翔宇的单子……
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