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深夜的中川山很静,云氏已不知所踪,池玉泽撤去结界,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后瘫倒在地。结界中的草木已被连根拔起,山石被吹飞,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他躺了一会儿,伸手擦去嘴边的血迹。
不远处的灌木中传来沙沙声,他用一条胳膊支起上半身,握紧了剑。片刻后,一只花妖捧着一叶江水,根须卷动,晃晃悠悠地朝他这边来。
“玉公子,您没事吧?”
池玉泽听见这称呼,握剑的手顿时一松,那花妖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极其滑稽。池玉泽就着它绿色的手将叶子里的江水喝了,花妖又张开一片巨叶给他扇风。
“您一上山我就看见了,之后发觉不妙,就分别给神庙里的殿下和京州城里的人送了信。”
“这么快?”
那花妖嘿嘿笑起来:“我们花族的根系四通八达,想送信很容易的。”
池玉泽点点头,又颇急切地问:“我师父在神庙之中吗?”
花妖摇头:“殿下好像不在家,我看只有长明灯亮着,敲了门也没人应声。石墙上有结界,我们这些小妖进不去。”
池玉泽松了一口气,结界还在,说明林沛悬没事。
突然,他又听见林中传来纷乱的声响,那花妖身下的根系动了动,似乎也有所感,只听它道:“捉妖师来了!玉公子,我得走了!”
它说完,不等池玉泽回应,便双手合掌居于头顶,跳水似的朝湿润的泥土中扎了个猛子,不见了。
片刻后,什么颜色都有的斑斓灵光照亮山林,众多玄宗派弟子一手提剑,一手托着由灵光聚成的灯,穿过丛林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急得满头大汗的靳星纬,玄剑泛着五彩光芒,待到进入灌木丛中后,剑锋突然一歪,为他指了一个方向。
靳星纬几乎是立刻就跑了过去,被甩在后面的应安康见状,哎哟哎哟大喊起来,让人去追他。
靳星纬沿着剑锋所指之处一路狂奔,穿过漆黑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山石林木被连根拔起,犹如台风过境,而如一具尸体般躺在地上的,是已经累得半死的池玉泽。
“玉泽!”
他大叫一声,不顾面前山路难走,匆匆上前,池玉泽听见他过来,拄着剑起身,还没站稳,就被靳星纬扑倒在地上。
“星——”
“你大半夜的跑出去干什么!”靳星纬怒道,“谁让你自己一个人出来的!你不要命了?!”
池玉泽尚未见过靳星纬如此急躁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说话啊!哑巴了?”靳星纬压在他身上,揪着他的领子,“敢做不敢说是不是?!”
应安康这时候才扶着爬山时闪了的老腰匆匆赶来,见这两人抱在一起,脸上却又是一副要打架的架势,连忙让人把靳星纬拉开,亲自上前扶起池玉泽。
靳星纬站在一边,瞪了他们俩一眼,甩手走了。
“怎么回事?”应安康抓着他问,池玉泽远远看了靳星纬一眼,见他气冲冲走到一边站定不动了,知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便朝应安康道:“从锁妖阵中逃出来了。我听见响动,一路追到这里。”
应安康抓着他的手腕给他把脉,皱着眉头道:“她到底是什么妖怪?如此厉害?你伤得不轻。”
池玉泽似笑非笑,望着云氏逃离的方向:“可不是吗,千年的妖怪,自然厉害。”
应安康一惊:“千年的妖怪?!难道是……”
池玉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真是不巧,咱们猜对了。”他说完,摆手示意应安康不要再问,兀自走向站在人群边缘的靳星纬。
靳星纬一直在等他,听见身后脚步声便转过身来看他。他只盯着池玉泽看,也不说话,眼中仍旧隐有怒意,池玉泽露出一个讨饶的笑,去牵他的手。
“还生气?”
靳星纬一听这话就炸了,甩开他的手,吼道:“不生气!不气了!你走吧!抓你的妖怪去!死在山里都和我没关系!”
天知道他夜里醒来发现池玉泽不见了有多慌,碰巧这个时候门外又有玄宗派弟子喊大殿里的女妖怪跑了,他穿上衣服匆匆出去,一开门就撞见只人不人花不花的妖怪,对他说快去中川山救人,玉公子打不过那妖怪。
他一路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池玉泽出点什么事,结果池玉泽好死不死的自己压根没当回事,简直气疯了他。
周围不少玄宗派弟子闻声都看过来,又被应安康掰着脑袋强行转回去,池玉泽给他这一声镇住,好半天才回神,立时不由分说地将靳星纬抱住,道:“我错了,对不起星纬,对不起,我错了。”
靳星纬只恨自己色令智魂,被池玉泽这么一抱,心中火气霎时全消了,只嘴硬道:“你怎么会错?你没错,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
池玉泽一听就知道他消气,抱着他笑起来,贴着靳星纬脊背的胸膛上下起伏,靳星纬没好气地拍他,骂你笑什么笑。
应安康先前勒令弟子们全部转过去,自己倒是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见两人这模样觉得应该是哄好了,便上前道:“下山?”
于是一众人等这才下得山去,路上池玉泽怕靳星纬怄气,一路跟着他不敢离开半步,没话要说找话也要说,说得靳星纬都烦了,摆手打发让他滚蛋,该干嘛干嘛。
池玉泽这才放心地追上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应安康,将方才与猫妖一战时的所见说了,应安康听完,捋着胡子道:“如此看来,文明达身上的那缕将你困在妖阵之中的魔息的确源于她,可她为什么会有别人的记忆?”
“我怎么知道。”玄武岛上狂欢地狱的场景仍旧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眼前总是浮现出林沛悬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所看见的妖族典故之中,可有提及过玄武岛?”
“玄武岛?”应安康颇为意外地看向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地方?”
“你果然知道。”
“知道。玄武岛是龙王的一处海上行宫,由一条千尺巨蟒和一只百眼妖龟筑成,常在海上漂浮,周围妖雾弥漫,难寻踪迹。每年出现之时,万妖来朝,东海之上群妖乱舞,人一旦踏足,便死无葬身之地。”
池玉泽想起那被铁链锁住,一个接着一个被拖往长桥之上、看不见尽头的凡人囚队,简直不寒而栗。
应安康尚且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继续道:“书上记载,每次玄武岛自妖雾中现身,五大妖族的首领都会率部前往。名为万妖来朝,实为地狱狂欢。这个时候五族首领齐聚,妖王宴饮群妖,妖怪们按身份依次落座,越靠近蛇头处的妖怪身份越尊贵。”
池玉泽冷不丁问上一句:“那坐在蛇头之上的妖怪呢?”
“坐在蛇头之上的妖怪自然是你师父。”应安康古怪地看他一眼,“她是小妖王,除了她老子没有比她更尊贵的妖怪了。”
池玉泽若有所思。
正如他不会朝着林沛悬露出方才面对云氏时的那一抹怒极反笑的笑容一样,林沛悬应当也不会朝自己的父亲露出那样的笑容。
记忆的主人不是龙王,林沛悬当时究竟看见了谁?
“这蛇头就没有旁的人能上去了?”
“当然有,”应安康道,“像什么婢女啊、侍从啊之类的,都能上吧,应该。”
“还有呢?”婢女侍从自然不可能,因为他亲眼看见守在岛门前的龙族侍卫下跪行礼。
应安康有些摸不着头脑,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还有?还有就是她自己叫上去的,比如一些有大功的妖怪,什么将军啊之类的。这不就跟咱们的皇帝一样吗,有大臣立了功,他就搞个宴会,然后在这个宴会上给立功的大臣封赏——”
“将军?”池玉泽突然叫起来,“对!将军!你刚才说将军!”
应安康的话提醒了他,一提到林沛悬的将军,难免想到燕华懿。
而燕华懿是当时龙族唯一的大将军,所以岛门前的侍卫见到他需得下跪行礼、他也可以随意上得玄武岛上的蛇头。
而林沛悬看见燕华懿时为何隐有怒容,而后又怒极反笑,露出那样的笑脸?那是因为他们之间就人妖二族政见不合,互有龃龉!
“燕华懿!”池玉泽道,“我看见的应当是燕华懿的记忆!可那妖怪怎么会有燕华懿的记忆?”
池玉泽还欲说,却见眼前火光明亮,应安康见已经下山,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下次再谈。
京州城门伫立在眼前,巡逻的士兵见他们回来,推动锁链打开城门。一行人进城回到玄府,池玉泽便打来热水要给靳星纬泡脚,靳星纬连忙拉他。
“我自己来。”
池玉泽略奇怪地看他一眼,问:“你还在生气?”
靳星纬鞋袜脱了一半,闻言佯怒道:“我是怕你累!你身上还有伤!”
“好好好,你别再生气了,我最怕你生气。”池玉泽便坐到榻边抱住他,靳星纬两只脚泡在热水里,又让他抱着,热得要命,伸手去推他:“你放开,热死了。”
池玉泽像只猫儿似的缠着他,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蹭:“我不放。”
靳星纬简直无奈:“你怎么跟只猫似的?”
“我本来就是猫。”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收拾完已到四更天,便互相搂着睡了,靳星纬一夜无梦,池玉泽却梦见许多混杂的东西。
他梦见自己还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走路也走不稳,在中川山下走两步摔三步。然后靳星纬来了,把他抱起来,要带着他去找师父,林沛悬却突然出现,将他和靳星纬都赶回了京州。
靳星纬带着他过桥,又被卷进江水之中,他们漂进海里,一条巨龙破海而出,龙眼闪烁着邪恶的光芒,将他们吞入腹中。
他们一路下沉,最后摔在地上,林沛悬坐在龙腹的角落里,叹息着说你们还是来了。
之后梦境便混杂起来,狂风、惊雷、暴雪、骤雨,天灾接踵而至,人们在家中哭喊,沿着街角逃窜,天上没有星月,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他被长矛贯穿胸膛,靳星纬与他隔岸相望,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直到应安康敲开房门,他才猛地惊醒。
靳星纬刚起床,披着外衣给开门,应安康换了一身利落劲装,手持法器,腰悬银剑,整装待发。
池玉泽抬起一手遮住阳光,从榻上坐起来,问:“去中川山?”
应安康点点头,扬眉询问地看了他一眼,靳星纬立马道:“我得陪你去。”
池玉泽本意不愿靳星纬涉险,无奈靳星纬相当坚决,只得点头答应,飞快起身收拾。
一刻钟后,二人收拾完毕,靳星纬穿着林沛悬送的金色龙鳞铠,腰挂碧绿翡翠和兽牙佩,手握长剑,仔细地将玄龟甲佩在池玉泽的腰带上。
“玄龟甲还是你自己带着。”池玉泽怕他出意外,靳星纬却已将龟甲替他戴好,捋了捋垂下来的流苏穗子,说无事。
“有龙鳞铠呢。”
池玉泽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二人到得正门前,应安康已将玄府中所有弟子聚集起来,分作六队,留下一队守卫玄府,其余五队随他们一同前往中川山。
这五队之中,应安康、池玉泽分别带领一队,应安康的三个徒弟各带一队,其中以池玉泽和应安康所领之队实力最强,余下三队则稍稍弱些。
“化一呢?”
“师弟来去无踪,不必在意他。”应安康仿佛已经习惯了化一这神出鬼没的性子,摆摆手示意池玉泽无妨。
他的打算是,由自己徒弟率领的三队弟子守护在中川山外围,防止凡人误入,如若猫妖又如昨夜一般突然发难,也能及时拉起结界。
而他与池玉泽则带领两队精锐深入中川腹地,搜寻猫妖云氏的踪迹。
而后,一行人等共同前往中川山,于山麓分别。
临走之时,池玉泽特意叮嘱,不得贸然出手伤害山中妖族。
守护在外的三队弟子点点头,保证若有妖怪靠近,只赶走便是。
应安康走在前头,道:“中川山里的妖怪修为深不可测,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
池玉泽摇摇头,没说话。
靳星纬却笑起来,明白了他的意思——池玉泽才不是怕玄宗派弟子欺负中川山里的妖怪,他怕的是他们贸然对山里的妖怪们出手,惊动了林沛悬,林沛悬一个不乐意把他们全部杀光。
又深入了一段,两队人便在山林之中别过,如同白鸟张开的双翼,一左一右隐入深山之中。
靳星纬与池玉泽并肩,身后跟着雪白校服的玄宗派弟子,这些弟子常居京州,虽修为不低,但却鲜少亲手抓过妖怪,此刻不免心中激动,忍不住同池玉泽说话。
“前辈前辈,这妖在什么地方啊?”
“不知。”池玉泽站在古树之前,望着树皮上留下的一道抓痕,抚手去探,感到一股极其细微的妖力。他伸手挡住靳星纬,示意靳星纬后退,靳星纬乖乖照做,退了几步,站在他身后。
池玉泽掌中凝出绿色灵光,头也不回道:“都后退。”说罢,他将手掌按在树上,灵光立时沿着树身爬上,如同在风中飘动的火焰,眨眼之间便笼罩了整棵古树。
一时地动,众人纷纷稳住身形,靳星纬伸手去扶池玉泽的肩膀,直接被他反身抱住。
头顶茂密的枝叶沙沙响动起来,巨树摇晃,深埋地底的粗壮根系开始缓缓游动,片刻之后,一条水桶粗的树根如弓起的蛇般自地下冒头,破土而出。
周围玄宗派弟子纷纷惊呼,以为有异动,皆抽出长剑,摆出御敌姿态。
池玉泽却向后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靳星纬抬头去看那立起来的树根,只见树根之上站着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一头长发披散,与白髯融为一体,铺散周围,如同巨树地底四通八达的根系。
他睁开眼睛,转向池玉泽,叫了一声玉公子。
池玉泽指着树皮上的痕迹,问:“昨天夜里,有什么人来过?”
老者答道:“一只重伤的兽族女妖。”
“死了吗?”
玄宗派弟子暗自惊呼,听见他这么问,纷纷议论起来。老者呵呵一笑,摇了摇头,巨树便也晃动枝桠,发出沙沙声。
池玉泽:“去了哪里?”
老者:“东边。”他一抚花白的长髯,又道:“虽只有她一人,但老朽总感觉,沛悬殿下似乎与她一起。”
靳星纬闻言立刻去看池玉泽,池玉泽面无表情,回道:“你感觉错了。”
“是。”老者点头,枝桠又动,笑道:“老了,不中用啦。”
伴随着老者沙哑的声音,粗壮的树根缓缓潜回地底,原本裂开的土地缓缓闭合,待到老者完全没入地下才悍然合上,恢复原貌。
跟来的一众玄宗派弟子都看呆了,半天才道:“前,前辈,这,这,这,这是什么妖怪?”
“不是妖怪,是山中守护水土的精灵。”他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往东边走。”
一行人于是就改变方向往东,靳星纬走在池玉泽身边,发现自方才老者现身起,池玉泽的表情就有些凝重。他伸手握了握池玉泽的手掌示意他放松,低声道:“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池玉泽显然不想多说,“与师父无关。”
靳星纬知道他有什么事顶多不说,绝对不会再骗自己,说无关就是无关,便也不多问。
两人虚虚拉着手,带着一众玄宗派弟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边走。白色的林鸟站在枝头,转着脑袋看他们,片刻后展翅飞出,掠过树林,朝更深处而去。
林鸟展翅掠过山间神庙,神庙之中,化一双手负于腰后,闲庭信步上得山来,伸出一手推门而入。
院中从天而降的落雷如长鞭般抽在他脚边,溅出的火星在他那件漆黑的袍子上烫出几个洞。
周围空间扭曲,气流被撕裂,林沛悬自虚空中现身。她身披白色长衫,如瀑青丝散落,喉间延至胸前的龙鳞倒映金光,浮于空中居高临下与其对视。
“贵客远道而来,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