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见为首的衙役动了手,周围衙役也咬牙切齿地拥上,挥着拳头和棍子就上前招呼。池玉泽一时跑不脱又不好还手,只得匆匆取下竹筐护在怀里,任由拳脚棍子往自己背上招呼,还不忘护着那抱住他死活不肯撒手的女人。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救命!救命啊!”女人缩在一边,揪着池玉泽的衣袖大喊救命。
有百姓注意到角落里的骚动,三两靠来,几个衙役非但不收敛,反而越打越上头,打得池玉泽血都快吐出来了。
“救命啊!官府打人了!救命啊!”
周围渐渐聚了不少人,有好事的百姓也叫嚷起来,动静闹得大了,连在宅子里和仵作分析这个分析那个的靳星纬都给惊动了,连忙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怒道:“大清早嚷嚷什么呢?”
“靳公子!靳公子!救命啊!再打要死人了!”
跟在靳星纬身边的就是方才那个被公子揍了一顿灰头土脸的衙役,听见女人叫声觉得耳熟,上前一看,艰难辨认出被池玉泽护住的女人,大叫道:“厨娘!王家的厨娘!公子!是来报案的那个厨娘!”
靳星纬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三两步跑过去,一把将率先动手正打得酣畅淋漓的衙役拉开,骂道:“干什么呢?谁让你们打人的?!光天化日动手打人,还嫌不够现眼?”
那衙役也是火气上来了,两眼通红,握着拳头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辩驳道:“公子!您忘记我们多少兄弟让玄宗派那帮弟子打伤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玄宗派穿的是这颜色的衣裳吗?!”靳星纬瞪他一眼,同老仵作一起上去扶人,待到把人扶起来了,才发现那个被揍得可怜虫竟是先前被自己打发走的少年。
“又是你?”
池玉泽伸手擦了擦嘴角被揍出来的血,无奈道:“我真的就是路过……”
他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无奈地拎起被自己护住的小筐,仔细检查了里头的东西,确认完好无损后才重新背上。
靳星纬看他脸上泛起青紫,走起路来还有些拐,估摸着他让人揍得不轻,心里破天荒生出点儿愧疚来,伸手拍了拍他衣袖上的灰,问:“你没事吧?”
“没事。”池玉泽背着竹筐就想走,一旁被人团团围住的厨娘见状又扑上来想拉他。池玉泽这回学乖了,见状立马往边上一跳,躲在靳星纬后头。那厨娘一下子刹不住车,哎哟一声撞在靳星纬身上,靳星纬脸都黑了。
几个衙役见状,立马上前把她拉开,黑着脸问干什么。
“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厨娘说着就开始哭,抽抽嗒嗒的谁劝都不好使,池玉泽叹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我……我刚刚听见你说宅子里有妖气,我其实,我其实……”
她看着靳星纬和一众衙役欲言又止,池玉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靳星纬一眼,一瘸一拐地带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厨娘走到墙根儿边上。
“说吧。”
“我寅时回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宅子里好像,好像比往常更冷些。”她说着就抱着肩膀打了个冷战,“我往常也是寅时起来给主家准备饭食,从来不觉得冷,如今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可一进大门就冷得我一哆嗦。”
“从前天夜里开始王家就只剩五口人,今天早上谁给你开的门?”
靳星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吓得那厨娘一抖。
“家里人多,平日里买菜买肉也多,主家就在院里专门给我开了个偏门,送菜用的。我和管家都有钥匙,我今天是从偏门进来的。”
厨娘抱着肩膀发抖,努力地回忆,整张脸都在用力:“我进门后,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人盯着我看,那种感觉让人止不住地犯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似的。可我每次回头又什么都看不见,我吓了一大跳,跑回厨房,然后就听见了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听见了猫叫,还有树叶,树叶的声音……”
靳星纬听了只觉得好笑,道:“京州有不少人家养猫,而且王家宅子里这么多花草树木,这有什么稀奇?”
厨娘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她叫道:“不一样!平日里听不见那样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有人抱着树在摇!用了吃奶的劲儿摇!道长,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有小鬼在……”
靳星纬简直无语:“不会!”
池玉泽沉默片刻,也不纠结道长这个称呼了,朝厨娘问道:“你还在偏厅里看见了什么?”
如果靳星纬仔细去看,会发现此刻的池玉泽虽然面对厨娘,但眼睛却在看她身后的王家大宅。他盯着宅院上空旷的屋顶,在王家高翘的屋檐上空,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正弥漫着滚滚的黑雾,阴寒妖气逼人。
厨娘听见他这么说,仿佛被窥破什么秘密,霎时吓得浑身颤抖,又惊又怕,站都站不稳。
“你怎么知道?我,我看见了……看见……”
她抖得越来越厉害,浑身抽搐,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见着两只眼睛就要翻白,池玉泽赶忙伸手要拉她。不料还没伸出手就见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所幸靳星纬眼疾手快,立马把她扶住。
他将昏过去的厨娘推给一边的衙役,皱着眉头道:“到底看见什么了?光想想都能吓晕过去?”
“应该是作恶的妖。”池玉泽回答道。
靳星纬听了只发笑,问:“妖?得了吧,你靳公子在京州城住了二十年,一只妖都没见过。”
“公子,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行了行了,少妖言惑众。”靳星纬朝他摆手,示意不要再提,又觑见他脸上的伤,问:“需不需要给你请个大夫?”
“不必。”池玉泽见他不信,也不再多言,只伸手到衣袖中摸索了一阵,好半天才取出一个皱巴巴的平安符,递到他手里。
靳星纬向来不信妖魔鬼怪,看见平安符还有些抵触,但见池玉泽被揍得实在是惨,也有些不忍心。这少年长得这么好看,如今一张脸算是暂时毁了,虽然不是他揍的,但毕竟也是手下人动的手,他脸面上过不去,只得伸手接了,随手塞进腰带里。
池玉泽见他收下,后退一步做了个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真不用给你请大夫?”
“不用!”
这厢池玉泽回了中川山,那厢靳星纬立马带着几个衙役驱散了群众,声明刚才那位小道长只是靳公子的旧识,下山来探望故友,不是他们请来驱邪捉妖的神棍。
这城西的百姓都说,他们之间还没开始传这八卦呢,靳大公子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先跳出来解释了,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
过了正午,太阳挂在天上,原本凑热闹的百姓也都四散回家,凑热闹归凑热闹,自己的日子还是得过的,毕竟死的是个豪绅大户,又不是父母官员。
据说呢,这王员外祖籍凤夏,祖父靠着玉矿发了家,一跃成为当地有名的富户。到了王员外他爹这一辈才举家搬来京州,据知情人士透露,说是因为凤夏城里有妖怪,怕被谋命,这才来了京州。
京州地处京畿,听名字就知道距离天子所在的京城相去不过百余里,天子脚下总该不会有妖怪吧?的确,还真就没有,据京州州志记载,也就只有好几百年前曾出过一些状似妖怪作乱的案子,但几百年过去了,也没再见过什么妖怪。
王家到了王员外这一辈,已经彻底在京州定居,自称是“京州人”了。王家如今在京州还是做玉石生意,这玉石生意呢,说好做也不好做,毕竟不是必需品,寻常人家也没什么闲钱,不大买。
是故王员外死了之后,京州百姓也只道是出了命案,死了家富户,皆是抱着事不关己看看热闹的心思——毕竟死的是卖玉的不是卖粮的,不影响大伙儿过日子。
但衙门可不能看热闹,管他死的是谁,那都是活生生的五条人命,绝对马虎不得。待到王家大宅门前的百姓都散了,靳星纬朝着一边衙役招呼,示意他去府衙将老仵作的徒弟小仵作叫来,先在这王家大宅里把尸首验了。
那衙役憨得要命,挠挠脑袋,说公子这不合规矩啊,不该回府衙吗?
靳星纬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指着头顶上太阳道:“这大白天的,咱们拖着五具尸体穿过大半个京州城回府衙,生怕城里百姓不知道他们一家子死得多惨是不是?”
衙役让他拍得一缩脑袋,哎哟哎哟连连道是,立马脚底抹油溜了。
靳星纬心里骂句草包,无奈摇头,将双手负在腰后,自个儿沿着王家大宅外边儿转悠起来。
说起这位王员外,他与人还颇为相熟。这位王员外家里卖玉,偏偏靳星纬还就是玉石狂热爱好者,两人臭味相投,啊不是,志同道合,常聚在一起开开石头,鉴鉴玉器,喝喝花酒,以及……抱抱美人。
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夜里,有人攒了个局,京州几个相熟的富户老爷公子哥儿都在百花楼喝酒,其中就有靳星纬和王员外。那王员外喝高了大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外说,又是炫耀这个又是炫耀那个的,饶是靳星纬听了也头疼。
京州平日不设宵禁,待到了子时,王员外晃晃悠悠地起身要回府,几个没领到赏钱的姑娘哪肯放,高喊着爷别走啊。王员外摆摆手,说家里夫人等着,不会去不行。靳星纬心想这个点回去算什么呀,整得跟你回去了你媳妇就不知道你干嘛去了似的。但想归想做归做,还是派了两个小厮,一路护送着王员外回府。
走的时候还生机勃勃的呢,倒是没想到昨天竟是最后一面。他摇头叹了口气,颇有些少年老成,活像他爹。
靳大公子绕着墙根走了半圈,先是看见了厨娘说的偏门,那门已经让人锁起来了,他推了半天没推开,便继续往前走。
又绕了半圈,无甚发现,靳星纬咂咂嘴,一拍衣裳,准备回去找老仵作,看看他们验尸验得如何。不料才拐过巷尾,就冷不丁让人哎哟一撞,那一下撞得不轻,靳星纬直接给人撞得摔地上去。
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正要说哪个不长眼的连你靳公子都敢撞,就闻见扑面而来的一股酒气,熏得他皱起眉头。
要说靳星纬,那也是喝过不少美酒的,但皆是点到为止,喝成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眼前那醉汉穿了身黑锦袍,贵重是贵重,可上头满是灰尘,原本束在头顶的发髻也散下来一撮头发,被风吹得乱飞,可怜得很。他身上一股酸臭酒味,靳星纬捂上口鼻转身要走,不料那醉汉一把扯住他衣袖,嘿嘿笑起来。
“你——”
“靳家的公子?你祖母怎么样了?”
靳星纬:!
靳家老夫人早在十年前病故,那段时间靳星纬恰好不在京州,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祖母待他一直很好,这件事始终埋在他心里,是一辈子的遗憾。
那时候靳星纬整十岁,尚是对什么事情都似懂非懂的年纪,爹娘说祖母是重病去世,但在他印象里,祖母的身体一直很好。
靳星纬祖父走得很早,全靠祖母一人供父亲读书考取功名,常干农活的女子身体大多健壮。而长大后再回忆,当时祖母却像是突然染病,不久后便去世了。
听这醉汉的话,莫非当年他祖母去世另有隐情?
靳星纬这下也不走了,把人拉起来,问:“你是谁?”
那黑衣醉汉看着他嘿嘿笑,摆手道:“你别管我是谁,十年前你祖母染疾,如今好了吗?”
靳星纬皱起眉头看他,醉汉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靳星纬这才道:“已去世了。”
“去世了?”醉汉闻言眨了眨眼睛,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咂咂嘴,“可惜了,要不是当年走得急,没准能救回来。”
靳星纬听完这话更惊了,忙问你是谁当年是怎么回事我祖母到底怎么了。
这一连串的话问出去,连珠炮似的,那醉汉看着还挺清醒,结果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
靳星纬等得那叫一个急啊,就差上前揪人领子拿刀抵在脖子上逼他说了。
“你不知道?”醉汉甩甩脑袋,挣开他的手,“你不知道我可不能说,问你爹娘去——”
“公子!”
巷子那头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靳星纬循声望去,只见老仵作的徒弟小仵作满头大汗地跑来,再回头去看,那浑身酸臭的醉汉已不知所踪。
靳星纬一惊,四下查看,不禁叫道:“人呢?!”
小仵作这时候正好跑来,一边擦汗一边问:“人?什么人?”
“刚刚这儿的人!”
“刚刚这儿没人,我就看见你一个。”小仵作古怪地看他,“现在别管人不人了公子,快跟我走,我师父找你!”
于是靳星纬便被小仵作拉着回了王家大宅,一路上还止不住地回头看,愣是想不明白这么大个人怎么一回头就不见了。
……
中川山。
池玉泽走了一路颇有些热,他望望日头,掂掂竹筐,循着记忆走到江边,蹲在岸上往水里看。
京州府衙里的衙役都是练家子,不少还当过兵,打起人来又毒又狠,在他脸上留下不少淤青伤口,身上的大褂也灰扑扑的,活像个坑蒙拐骗后被人打得满街乱窜的江湖骗子。
池玉泽望江兴叹,正要洗脸,就被人一脚揣进了河里。
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在江水里扑腾起来,耳畔传来一声笑,转头去看,只见一拿着拂尘的玄衣女冠蹲在岸边,正好整以暇地看他。
那女冠一身玄色长袍,漆黑油亮的长发在头顶扎了个高马尾,她面容生的锋利,颇有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肩背挺拔,哪怕蹲着的姿势不大文雅,却也英气逼人。
池玉泽泡在水里看她,半天才叫了声师父。
林沛悬看着自家徒弟那副让人撵着乱跑的狼狈样笑,笑了好半天才把他拉上来,挥了挥手中的拂尘。
棕褐色的拂尘在少年身上轻轻一抽,眨眼之间,蓝青色的大褂又恢复了原本干净整洁的模样。
池玉泽将药筐背上,林沛悬眼疾手快地从中抽出那根被油纸包住的糖葫芦。
“京州城里出什么事了?”
“有家人死了。”
林沛悬将一颗红彤彤的山楂咬进嘴里,问:“看出来是什么精怪没有?”
池玉泽眼睫微动,似乎有些犹豫该如何回答,沉默半天才道:“师父,是妖怪。”
林沛悬听了就笑,一拂尘抽他后脑上,说这么多年白教你了,妖怪和精怪能一样吗?
“就是普通的山精野怪,离变成妖还远着呢。”她嫌弃道:“离我远点儿,你身上都沾着味儿了,真臭。”
池玉泽听了,忙在自己身上嗅嗅,半天也没闻出味道:“师父,我就在门口看了几眼,这您也能闻出来?”
林沛悬朝他翻了个白眼,道:“我不仅能闻出这来,我还知道它今天晚上还会去。我不仅知道它今天晚上还会去,我还知道那个喜欢喝花酒的小子明天就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