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咒怨
这世上没有神。
因为神绝不会降临凡世,而人妖魔也决计不可能修行成神。
这是阿丑七岁时,父亲曾对阿丑说过的话。
如今十五年已过,阿丑对父亲的这句话产生了怀疑,如果这世上真没有神,那这首神曲又是从何而来?
很快,石链上的凉意使阿丑清醒了过来。父亲昨日的密函中,告诉过她,这个正吟诵神曲的男子是个如假包换的人,但却是个有些怪的人。
会唱神曲的人,自然很怪。
李去疾吟唱完神曲后,心神损耗极大,脸色惨白,差点就摔倒在了地上。
他能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于是便成了个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无需得到关怀。
重回穷天境的阿丑并不在意李去疾,大计落空的白百柏对李去疾更是只有恨意。
白百柏已然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他再非阿丑的对手,战况转瞬逆转,就因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唱了一首没人听得懂的歌。
荒唐却有趣。
狗急了会跳墙,龙急了则会化为龙态。
白百柏扔掉了手中的降境刀,长鸣一声,头上生出龙角,黑色的圆眼珠变作了银色竖瞳,放出白光,诡异骇人,再一声鸣,便彻底化为了龙形。
龙身庞大似可遮天,可瞧遍龙身,却寻不见一片龙族最引以为豪的龙鳞,唯有血腥淋淋的龙肉。
只因他的所有龙鳞都作为强落鳞之术的祭品,留在了村外的那条湖畔。
白百柏摆尾一扫,尘扬树倒,惊得树上鸟长鸣不停,吓得农家狗狂吠不止。
阿丑冷笑着对扑向自己的白百柏道:“徒劳。”
紧接着,素剑连刺,数道极深的剑痕落在了裸露的龙肉上,白百柏吃痛嘶鸣,又是一番猛扑,无果依旧。
如果一场战役注定无法胜利,该如何?
那便退。
可如无退路,又该如何?
白百柏行了强落鳞之术,已无龙鳞,再过两日,百年修为全失。不论如何看,他都已到了绝境,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一丝希望。
这一丝希望的代价是死亡。
他不再扑向阿丑,而是迎向了素剑,他将自己的龙心对准了剑尖,顶了上去,随即极快地拔出,巨痛袭身,嘶吼震天。
素剑是名剑,素剑的主人是名人,名剑之下,难存生机。
被素剑刺破的龙心逐渐停止跳动,龙血渐凝,白百柏死前化为了人形,面色白如纸,心口处猩红一片,东洲龙的血同人族一样,亦是红色。
白百柏的手捂着胸口,竭尽全力地张开了嘴,庄严如神,道:“我咒你,亲人亡,友人离,所爱之人生生世世求而不得。”
言罢,李去疾惊讶地发现白百柏的手与脚竟已虚化,化为灵光之末,散入尘世之间。
按常理,龙死后,尸身同人妖魔三族一般,会留存于世间,断不会像白百柏这般身散魂飞,尸骨无存。
可白百柏死得不甘心,所以他决定献祭龙身,留下一道最恶毒的诅咒,送给眼前这个恶毒的女人。
李去疾认了出来,这便是《龙史》上记载的白龙咒。
龙族被贬入双洲大陆后,仍有神性残留,而在东洲龙中,神性留存最多的当属白龙一族。故而白龙比东洲其他龙族,多了道神权,这道神权便是白龙咒。
每条白龙临死前,可将肉身献祭,换得一道白龙咒。白龙终归已不是神,这道神权因此也有诸多限制,比如所留咒怨只可施给杀死自己的人妖魔,又比如咒怨未必就真能应验,年岁越长、修行越高的白龙,所施的白龙咒应验的可能越大。
白百柏只是一条不足两百岁的小龙,他明白自己的白龙咒应验的可能连一成都不到。
但他还是想试试,他也只能试试。
龙族寿岁千年,人族不过百年,他或许可以重新修行,可待他真修行到能与坏女人相匹敌的时候,那坏女人也早已寿终正寝,坟旁植树百年了。
白百柏想,坏女人凭什么能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哪怕坏女人真活了百岁,那她也该孤独地背着咒怨活在这世上。
阿丑平静地看着正魂飞魄散的白百柏,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掌中集满灵力,覆上了白百柏的心口,灵力如流水入了白百柏的龙心。
龙族的愈合之力本就极强,此刻又得灵力相助。就算白百柏求死心切,可心上的剑痕却已然开始愈合,身躯不再虚化,消失的手脚竟也慢慢地长了出来。
可他却并未生出感激之心,反倒发狂地大吼道:“你在做什么?”
阿丑目含怜悯道:“让你活着。”
李去疾叹气,心想这阿丑姑娘也并非是个真无情无义之人,终归心中还有些慈悲。
白百柏看着丑脸上的那双满是怜悯的美目,只觉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两年前,心一时竟又不争气地软了,问道:“为什么?”
目中怜悯忽然散去,阿丑微笑道:“因为我连一成希望都不愿给你。”
你死后,你的白龙咒应验的可能只有不到一成,但很可惜,我一成的风险也不会冒,一成的希望也不愿给。
所以我救你,所以我要你活着。
白百柏读懂了阿丑,像个孩子般疯狂地重复骂道:“你这个坏女人!”
阿丑不应不答,只是念诀,将白百柏收进了自己右手上的那条石链中,进了石链的白百柏骂声不止。
她浑不在意,嘲弄道:“两年不见,你果真还是个孩子,就连骂人也只会骂‘坏女人’三个字。”言罢,又念了道诀,白百柏的声音便再传不出来了。
一旁李去疾已是呆若木鸡,回神后,站远了阿丑两步。他识人不多,但也看了出来,这个阿丑姑娘是个极危险的姑娘,比凶猛的白龙还危险数倍。
阿丑察觉脚步声,转头问李去疾:“你怕我?”
“在……在下救命之恩已报,已与姑……姑娘两不相欠,就此告辞,日……日后有缘再会。”现今看来,他还是跑为上策,也最好无缘再会。
“没出息的呆子。”阿丑冷笑道。
“姑娘你何以随意骂人?”
“我随意骂的通常都不是人。”
李去疾语塞,正欲走,想着自己的行记还在阿丑怀中,道:“既然在下已还清姑娘恩情,那姑娘自然也不需在下的信物了,请姑娘将在下的那本行记还给在下。”
阿丑还未答,只见天上两人御剑而来,正是降龙山庄的宗逸新和阮彤。
这对师兄妹一落地,就瞧见了地上的降境刀,重遇至宝,大惊大喜,忙捡了起来,又摸又看,几番确认当真是镇庄之宝后,心头大石落下,方才留意到了屋前的李去疾和阿丑。
宗逸新认出了李去疾正是那夜神仙般的路人男子,刚想前去问出个来龙去脉,为何自家至宝竟像废弃之物般丢在地上,忽而见寻龙盘上的龙身光亮更甚,才想起虽则降境刀是寻到了,可那条作恶的小白龙还未寻到。
降龙山庄决不放过任何一条龙,只要是龙,就该降,就该屠,就该杀。
这是宗逸新尚是孩童时,就明白的道理。
宗逸新打量了一番四周,见无异处,转而打量起李去疾和阿丑。他是年轻一辈中的天赋英才,离穷天境不过一步之遥,见无龙影,便猜测阿丑右手腕上那串平平不过的石链是个随身小世界,而白龙正藏身其间。
在人族中,唯有穷天境以上的强者,己身的灵力才足以供养得起一个随身小世界。灵力越深厚的强者,所供养的随身小世界内里的法则和景物则越接近真实世界,世界中所能藏养的东西也越多。
宗逸新上前一步,先自报了家门。
降龙山庄的名号在天下间自是响当当不过,他这降龙山庄首席弟子的名号也是极拿得出手的,可阿丑听后却无甚反应,就如同全然没听说过一般。
好在宗逸新出生世家,又是名门弟子,自有风度,也未太计较,直截了当道:“请姑娘交出小白龙。”
阿丑闻后一脸茫然,身子瑟缩,眼中皆是无措,就像个再弱质不过的农家女子,躲在了李去疾的身后,还可怜巴巴地拉了拉李去疾的衣角。
宗逸新见后道:“这位公子瞧着不似有修为之人,可姑娘你却至少是个穷天境的强者。你又何须扮作一个弱女子,寻求庇佑呢?”
阿丑头埋得更低,柔声道:“我不知少侠何意。”
如若阿丑是个美貌女子,这等姿态或许会惹宗逸新怜惜,只可叹她奇丑无比,如此作态反增厌恶。
宗逸新知自己和师妹未必是这丑女的对手,故而语重心长道:“姑娘,私藏龙族放在人妖魔三族都是砍头大罪。虽不知姑娘为何要回护那条白龙,但龙族生性狡猾,我料想姑娘只是一时受到恶龙迷惑,才知法犯法。只要姑娘迷途知返,交出随身小世界中的那条小白龙,我便也不追究姑娘藏龙之罪。”
阿丑不愿与降龙山庄的人交手,方才演戏,不曾想这位年轻弟子不是个寻常人物,连白百柏藏在石链中一事都被他瞧了出来。
事到如今,她唯有从李去疾身后站了出来,一扫弱姿,冷笑道:“我为何要交与你?”
宗逸新道:“这恶龙偷了我们山庄至宝,须得带回山庄,给家师一个交代。且降龙山庄,百年降龙,我们对付龙族的法子决计比姑娘多。今日姑娘藏龙,若这龙日后恩将仇报,受害的也是姑娘你。我们今夜向姑娘讨龙,也是为了姑娘将来的安危着想。”
这番话情理皆在,听得李去疾也不住点头,既然阿丑是因怕了白龙咒,才留白百柏一命,此刻将白百柏交给降龙山庄处置,不论如何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你的话很有道理。”阿丑道。
“在下先谢过姑娘的深明大义。”宗逸新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偏不。”
阿丑说这话时,美目中闪过狡黠,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姑娘。
宗逸新轻叹后,质问道:“姑娘为何执迷不悟,莫非姑娘当真要与龙勾结,与全天下为敌?”
阿丑微笑道:“我是否要与天下为敌,你不必知晓。但今夜,这条小白龙我绝不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