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曲
白百柏无父无母,从小被叔叔抚养长大。
小的时候,白百柏常常会问他的叔叔,为什么人妖魔三族都要屠龙。
叔叔总是无奈说,因为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白百柏又问,人妖魔三族也各有不同,为何他们之间能和平共处,而和我们却不行。
叔叔说,因为我们曾经是神族,是生活在天上的,可当我们被贬到了凡间后,我们便不再是神了,而变成了旁的。
白百柏问,变成了什么?
叔叔望着苍穹叹道,外来者。
白百柏不解地问,外来者有什么不好吗?
叔叔说,在人妖魔三族眼中,“外来者”三个字和另外三个字是一个意思。
白百柏问,哪三个字?
叔叔说,入侵者。
白百柏知晓,龙族中是有不少野心家,有不少妄图统治人妖魔三族的龙。可也有些龙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甚至还想同人妖魔三族交朋友。
他的叔叔就是这样的一条龙。
白百柏的叔叔常常化为人形,周游四地,结交了不少来自三族的朋友。
两年前,叔叔还救回来了一位人族的姑娘。
白百柏看得出来,叔叔喜欢上了那位人族姑娘,很快白百柏也喜欢上了这位姑娘,如此美貌又聪慧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只不过,他的喜欢同叔叔不一样,他叔叔将姑娘当做了爱人般喜欢,而他却是当做了姐姐般喜欢,纵使他比那位姑娘大了一百多岁。
可就是这位聪慧又美丽的人族姑娘,当着他的面亲手将剑刺入了叔叔的龙心中。
那时的白百柏竟还天真地以为这其间有什么误会,因为他着实不信他亲眼瞧见的那一幕。
于是,他傻傻地问那位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姑娘面无表情地回道:“人杀龙,这本就是世间上最有道理的一件事。”
今夜,姑娘又说出了同样一句话。
同样伤龙,同样刺骨。
白百柏又想起前段时日,潜伏在降龙山庄时,听师姐阮彤讲的一个故事。
故事里,一位龙族的公主爱上了一位人族的男子,那男子是个无法修行的废人,龙族公主不忍爱人因无法修行而遭受白目,便将龙气全部渡给了他,让他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人族中的强者。
可待男子成为强者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取出龙族公主的心,抽掉龙族公主的筋,剥开龙族公主的鳞。
他将龙心、龙筋、龙鳞作为战利品献给了朝廷,此后名声大作,成为了人族的屠龙英雄,入了官场,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绝代佳人拥之不完。
阮彤讲完故事后,评价说,这不是一个英雄故事,而是一个让人恶心的故事。
白百柏深表赞同,或许这便也是在降龙山庄中,他只愿同这位师姐打交道的缘由。
夜风在吹,阿丑话音落后,李去疾惊得合不拢嘴,道:“你不是哑巴。”
阿丑轻蔑道:“自以为是的呆子。”言罢,她取下了头上的发钗,那是一支不起眼的荆钗,荆钗落,青丝飘散。
这并非一幅好看的画,因为阿丑真的很丑。
荆钗发出银光,变作了一把极其朴素的长剑,被戴着石链的右手握在了手中。
这把极其朴素的剑有一个极其朴素的名字——素剑。
李去疾遍识百强神兵谱,不过一眼,便认出了阿丑手中握着的是何剑。
在五十年前的百强神兵谱上,这把素剑排第十一,是西林玉女斋的圣物,
有些事,是书上能读到的,而天下间还有许多事则是书上没有的。好比,这把素剑是玉女斋的斋主送给阿丑的及笄礼物。又好比,如今的玉女斋斋主恰恰也是人族的皇后娘娘。
千百年来,唯一一位不居深宫、不掌凤印、不诞皇嗣的皇后娘娘。
白百柏比李去疾早两年入世,所以他知道的世事也比李去疾多了不少。
素剑在手,阿丑默然道:“滚。”
这个“滚”字不是对李去疾说的,而是对白百柏说的。
因为你胜不了我,所以请你滚,不要白白送死。
白百柏听得懂阿丑的话中意,因为她向来就是这样一个无比自傲的天之骄女,两年前在龙域时的娇俏可爱,只是这个坏女人的一出好戏。
“我知晓你昨夜在溪畔时行了强落鳞之术,已然今非昔比,但这又如何,你终究还是无法胜过我。”
阿丑脸上露出微笑,使得整张脸更为丑陋。
真的无法胜过她吗?
关于这一件事,白百柏推演了整整两年。
他每日醒来后,第一件想的事就是如何杀了这个女人。他很清楚,一条一百七十岁的龙想要化为人形都是一件很难的事,可如果无法化为人形,他根本就进不了人境。
那日在龙域,他虽没有留住这个女人,但他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白龙之息,是以不论她逃到了何洲何地,他都能通过心有龙息找到她。
一条白龙一辈子只能将白龙之息给一个生命,而被给予者往往都是龙的挚爱。白龙寄龙息于挚爱之身,是望生生世世皆不失爱人足迹,是愿黄泉碧落皆可寻爱人影踪。
嘲讽的是,白百柏却将本该给挚爱的白龙之息给了仇人。
为仇恨而活着的龙,不需要爱人。
在龙域,他入了火海,进了刀山,只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化为人形,以至于身边的龙皆以为他疯了。
化为人形后,他思考的事则变了,变为了如何才能杀掉阿丑。
阿丑是个常年孤身的女子,孤身是因她不需人护佑,一个天赋异禀的穷天境年轻强者不需要任何人的护佑。
可白百柏只是一条不到两百岁的龙,它顶破天也只能同穷天境之下的星耀境强者打成平手。
所以为了杀死阿丑,他必须做两件事,一是强落鳞,使修为倍增,纵使事后成为一条废龙,他也无怨无悔。
但强落鳞还不足以杀掉那个女人,他还需要做第二件事。
他潜入降龙山庄,险些丧命,就是为了完成这第二件事。
白百柏拔出了身后的刀,刀锋光亮,刀柄处刻着一条张牙舞爪、喷着火焰的西洲龙。
“我还有它。”白百柏说。
李去疾定睛一看,又是一惊,道:“降境刀,百强神兵谱排第九,传闻此刀在两千年前被下凡的上神伏用过,此后刀上多了一层力,能使交战的敌手灵力阻塞,境界下降,故名为降境刀。”顿了顿,遗憾道:“奈何神力入了尘世,难尽全效,故而此刀只对地绝境以下的修行者有用,若遇上地绝境之上的强者,那此刀便如破铜烂铁。”
阿丑侧头冷道:“你知道的倒多。”
李去疾未听出讽意,谦逊道:“略知一二。”
“他说的话不错,此刀就是降境刀,而你还未迈入地绝境。”
你纵使是个天赋异禀的强者又如何,你未入地绝境,碰上降龙刀便只有降境的份。
阿丑浓眉轻皱,神色果真生变。
白百柏不待阿丑出招,降境刀一斩,正是他潜伏在降龙山庄时偷师的降龙九式。
降龙山庄的祖师爷决计不会料到,有一日,降龙九式竟会被一条龙用去杀一个人。
阿丑挥素剑迎上,刀剑相接,降境刀上的神力借由素剑,到了阿丑的肉身中。阿丑顿觉灵心冰封,灵力阻塞,一招一式再难挥洒自由如初。
就只一瞬,她的境界已然从穷天境落回了星耀境。
只有强者才能胜过神力。
阿丑自然是这片大陆上公认的最有天赋的年轻强者之一,但她很年轻,所以她还未强到迈入地绝境,还未强到能抵御这降龙刀上的神力。
白百柏见一切如心中所料,刀势变得越发猛烈。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报仇,因为他也不知这把降境刀的神力能维持多久。
他的刀势愈猛,阿丑的剑势则愈弱。
弱并非是不敌,只因她使的是西林玉女斋的神女剑法。这套剑法历来只传女不传男,其间奥义就是个“以柔克刚”之道,剑势越弱之时,则是杀意越猛之瞬。
相传在千年前,一位曹姓才子游至洛水河畔,见景生情,遂作《神女赋》一篇流传于世。两百年前,西林玉女斋的第一任斋主被情所伤,恰读其赋,将心中念与赋中情相融相会,自创出了一套飘逸秀美的剑法,里面所有招式皆得名于赋中词句,这套剑法便是闻名天下的神女剑法。
神女剑法秀雅飘然,极易将女子们的美好身躯展现得淋漓尽致,饶是阿丑这个面目丑憎的女子使起剑来,都让人觉极赏心悦目,不似打斗,更似献舞,流连回旋间,像惊鸿,又如飞燕。
献舞不论输赢,打斗却决定生死。
在生死面前,就算真打出花来,那也是屎上雕花,顶个屁用。
白百柏深谙此点,定心凝气,怕一不留神就被这坏女人的身姿给勾去了魂。
降境刀本就是降龙山庄的至宝,降龙九式则是山庄的镇庄武功,两相一合,自是相契无缺,加之白百柏行了强落鳞之术后,更觉体内灵力充沛,源源不断,不过十招,他就已占尽上风。
阿丑刚拆了白百柏两招,正在犹豫是该用“轻云蔽月”,还是用“流风回雪”之时,却听一道男声。
“皎若朝霞。”
“轻云蔽月”和“流风回雪”两招皆是神女剑法中的守招,处入下风的阿丑自不敢轻易先攻,唯有以退为进,先周旋片刻。岂知听来一句“皎若朝霞”。
这“皎若朝霞”是神女剑法中为数不多的强攻之式,剑意如朝霞,光耀漫天,使得敌手只可远而望之,退而避之。
神思转念间,阿丑真听了李去疾的话,一招“皎若朝霞”挡去了白百柏的“奇袭龙首”,还逼得白百柏退了半步。
“你知神女剑法?”阿丑一边拆招,一边问道。
李去疾谦逊道:“略知一二。”
白百柏恼这蠢货男子被人利用了还不知,出招更狠,阿丑方才分神,差点左臂便被刺中。
“灼若芙蕖。”李去疾认真地盯着二人,脑海中已然浮现出无数剑招剑式。
他在算,在算最完美的那一招。
阿丑听了李去疾的话,又逼退了白百柏半步。
“仪静体闲。”
“柔情绰态。”
“神光离合。”李去疾话音一落,阿丑便使出了他口中的那招。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未必要跟着李去疾的话走,可待她心过一遍后,却不得不承认,李去疾所说的那招便是最为完美的应对之招。
初时,阿丑只当李去疾是凑巧说出恰合时宜的一招,却不料他接下来的每一招皆合战局。
一招说对是巧合,两招说对是运气,可每一招都说对便是实力。
实力源于无休止的演算,演算的底气则源于他对神女剑法和降龙九式的知根知底。
只有同时通晓这两门武学的人,方才能做出如此完美的演算。
饭顷,阿丑渐占上风,可她自己却知灵力已快要耗尽了,境界下降后,她的体内灵力不到平日一半,可白百柏的灵力却如同大江大海,用之不完。
再耗下去,她必输无疑。
这时右手的石链中传来一道饱经沧桑的男声:“丫头,你还不用那件物事?”
这道声音,只有阿丑一人能听得见。
但她就跟未听见一般。
如果她用了那件物事,她能活着,但有的生命必死。
石链中的男声见说不动这心坚似铁的丫头,唯有轻叹道:“孽债。”
阿丑不答,镇定自若,继续出招,灵力所剩无几。
“阿丑姑娘,如若你的境界能回升,你可有把握胜过他?”李去疾忽然问道。
境界回升,她自然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白百柏,但中了降境刀的神咒,境界岂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回升?
除非从天而降另一道神咒。
但这等奇天下之大事又怎会发生?
阿丑没有理会李去疾,正欲要动用那件物事时,一旁的李去疾突然张口嘴,摸住喉结,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古怪的声音,不刺耳,可也称不上好听。
先是单独的音节,渐渐地,音节相连成调,转而又似没了调。
最终变作了一首似有调,又似无调的曲子。
这首曲子如有灵性,飘入了阿丑的耳中,使得阿丑立觉如吃仙果,敲碎心冰,解冻灵河,灵河先是潺潺,随即汹涌澎拜,急冲猛撞,破窍而出,流向全身,贯通各处。
白百柏觉察阿丑有变,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李去疾,惊意恨意融为一体。
曲子似有调,可通晓双洲大陆所有语言的白百柏都无法听出李去疾唱得是什么。
这不是人语,不是妖语,不是魔语,更不是这世上最复杂最难懂的龙语。
这到底是什么语言?
“是神语。”重回穷天境的阿丑道。
“神语?”
白百柏不得不相信这个答案,因为只有神语才能无视世间法则,只有神语才能命令万物。
神要你活,你便能活;神要你死,你便唯有一死;神要你破镜,你可一日破七境。
雷霆雨露皆是神赐,万事万物皆仰神恩。
神就是最无理的存在,因为他们就是道理。
“神唱的曲是什么?”男子问。
“那自然是神曲。”女子答。
不远处的天上,有一男一女正站在一张方方正正的飞毯上,注视着这场人与龙之间的对决。
男的模样丑陋,佝偻如老翁,面色发绿,极长的舌头露在了外面,似人又似怪。女的则容颜绝世,身段玲珑,实乃城破国倾之姿,头顶上还顶着一对雪白的猫耳朵。
男子问:“他当真是神?”
女子笑:“这世上没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