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人
“免礼平身。”
众人这才起身。房存山试探地问道:
“娘娘这是来检查功课吗?”
曲承遥似笑非笑:“你们继续,不必管哀家。”
两个侍讲面面相觑,宣判胜负的话憋在嘴边说不出来。还是年轻一点的机灵,他将两份文章都恭敬地呈递给曲承遥。
“娘娘,这是陛下和谢小姐的文章,先请您过目一下,微臣再评判优劣。”
曲承遥面无表情地接过两份文章,翻看了半晌,递回给侍讲,“辛苦了。”
年轻的侍讲立刻满面红光,得了什么赏赐般激动。太后的反应给在场的几位翰林一点安心感。两位侍讲得了房存山的眼色,开始朗声宣布结果:
“本次比试,陛下的文章观点纯正,且文采出众,有帝王之风,当为胜者。谢家女之作,观点偏狭,胡言乱语,有违圣人之道,且字迹不佳,当为败者!”
听闻结果,赵凌朝笑得很得意,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他跑到曲承遥面前,拉住她的手臂,撒娇:
“母后,儿臣很不错吧!看在儿臣那么努力作文章的份上,可不可以批儿臣休息半个月?一旬……不对,三天也行!”
“糊涂东西。”
曲承遥冷冷斥责。
赵凌朝懵了,房存山和二位侍讲也懵了。
“母后为何训斥我……”
“哀家问你,天子职责为何?”
赵凌朝讷讷道:“就是……守社稷,一心为百姓。”
曲承遥怒极,却反而笑了出来,“你身为天子,还不知道天子职责?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注)。掌握纪纲、君臣之分,才能守社稷、利百姓。你身为天子,却以年长而欺年幼,集结翰林偏心于你,依仗多读几年书积累的典故、字迹,打压弱势之臣女,君臣之分何在?同街边恶霸有何区别?对你有何好处?将来如何服众?”
赵凌朝被一连的反问问呆了,嗫嚅道:“可是宫里除了方聿敏,也就只有她一个能和我玩玩嘛……而且儿臣也没有逼迫翰林偏心啊,儿臣的文采本来就是好嘛。”
曲承遥拿起他的文章,轻轻摔到他身上。
“什么文采?子曰‘辞达而已矣’,纵然要有修饰,但修饰过于华丽花哨,直接遮蔽了文章的道理和内涵,那和街边穿着彩衣卖笑的有何二致?
“你身为君主,文章中真正论述内涵道理的话,不过三五句,且直接照搬圣贤,剩余的全是华而不实的堆砌。照这样下去,日后治理国家,莫非也全要依靠巧言令色、无真才实学的小人?”
赵凌朝被训哭了。母后头一回这么凶。
一席话听得房存山和二位侍讲汗涔涔的。房存山年纪大了,有点不服气。
“娘娘,纵然陛下有不足之处,不过是年纪还小。倒是谢家女,老臣以为二位侍讲说得不错,她的文章就是胡言乱语,不敬圣人,岂不是更应该受罚?”
“年纪还小?”曲承遥冷冷扫了他一眼,“哀家究竟要等多少年,皇帝才能长大?还是说,是你们这些东西,故意由着皇帝的性子来,不让他长大?”
房存山大惊失色:“微臣不敢!”
“至于谢家女的文章……”曲承遥轻轻瞥了一眼在场众人,语气淡淡,“圣人的话,百年过去,也作不得准了,哀家倒是喜欢这文章……张柏蚺。”
张柏蚺愣了一下,“臣在。”他没想到太后还记得他的名字。
“你教育有方,哀家任命你为正五品翰林学士,负责阐释、研究‘心学’、解决圣人未解决之问题,并负责教导皇帝及谢家女的功课,可有异议?”
惊喜砸中了他的脑袋,他晕乎乎地行大礼:“臣,遵旨!”
房存山惊惶无比,“那老臣……”
“房翰林年纪大了,回家荣养吧。”曲承遥凤目瞥了一眼走神的赵凌朝,“至于皇帝,路走歪了,就每日留堂一个钟头,好好学学什么是‘辞达而已’。”
房存山老泪纵横地谢恩。赵凌朝哭哭啼啼地目送曲承遥离去——假期没有了,还要留堂。
谢颖追上太后,“娘娘留步!”
曲承遥转头,看见是她,语气温和了一点,“什么事?”
“娘娘,”谢颖急切道,“您为何要这么做?我的输赢其实不足一提,您不必……”
“不是为你。”曲承遥打断她,“你只需要知道,这些腐儒,和那日你见到的三个大臣,是一体的。他们以圣人之道不可违逆为幌子,干了许多违背朝纲之事。哀家在朝中,寸步难行。”
谢颖怔住了。
原来,太后娘娘只是借了一个幌子,把那些人清除出翰林院,顺势让小皇帝也摆脱他们控制。
她的想法,竟然无意中能帮到娘娘,这真是……太好了。
————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谢颖在宫中度过了两个年头。她的身高像柳条抽芽一样疯长,整个人逐渐褪去瘦弱,变得白皙精神。
内务府送来了新衣,破天荒的有一件缎面五色月华裙,谢颖搭配松花色褂子穿上,转了一圈。湖波赞道:
“姑娘穿这身,真是亮丽得紧!”
谢颖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好看。
张柏蚺家中有事,放了她和小皇帝一天假,因此这日谢颖很闲。她想,不如就去向太后娘娘请个安,让她看看自己穿上新衣好不好看。
太后娘娘对于服饰搭配,真的很有一套。
到了景坤宫宫门,她竟迎面撞上一位脸生的女孩子。谢颖看怔住了——这位女孩子,当真是好看啊。
一袭桃红色云缎褂子,一身鸭卵青宫绸襦裙,颈间戴着金项圈,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却生得一张如花脸面,目似点漆,杏脸桃腮。那细细眉毛微微上挑,不显尖利,却显得活泼利落。
谢颖羡慕地不敢说话。
陌生女孩却上下打量了谢颖一番,“这是哪位宫里的姐姐?春桃,赏。”
谢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把银锞子。
她哭笑不得:“这位姐姐搞错了,我叫谢颖,只是暂居宫中的,并非宫中女官。”
听到她的自我介绍,陌生女孩讶异道:
“哦,我说呢,这气度。不过,怎么没听太后娘娘说起呢?我叫陈允娇,日后我们要在宫内相伴了。”
宫内相伴?是新来的女官吗?
谢颖把银锞子还给她:“谢谢姐姐。你也是要住在宫中了吗?”
陈允娇笑了一声:“可不是吗,我随父亲进京述职,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一见我,就说我生得面善。父亲说我生母去的早,嫡母身体不好,无力教养我,太后娘娘便一定要把我留下,说是我长得好人也聪明,她甚是喜爱,可以代为教养。宫内寂寞,她身边也好有个人说说话。”
谢颖的表情一下子煞白。
原来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吗?原来有自己在身边,娘娘还是会觉得寂寞吗?
她勉强笑道:“太好啦,姐姐住在哪,我可以去找姐姐一起读书了。”
“梨心堂。”陈允娇的脸色有些得意。“棠梨宫”有“梨”字,而“梨心堂”也有,乃是宫中梨花最盛之地,也是离乾清宫、景坤宫最近之所在。“妹妹都读什么书?”
“最近在读《昭明文选》。”谢颖老实回答。
“啊?这个姐姐倒是不敢苟同。妹妹,女子大约识得几个字,会读《女训》,就可以了,还是不要太卖弄聪明。我们又不需要为相做宰,何必要识那么多字?”
她有意无意道,“我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了我能熟背《女训》《女戒》,娘娘夸我甚好呢。”
谢颖脸色难看地笑了两下:“恭喜姐姐了。妹妹受教。”
太后娘娘一直鼓励自己多读书,要有自己的思想,可是真的遇到了温柔传统的美丽女孩,她还是会更加喜爱吗?
“哎呀,时候不早了,我该去看看新住所了。妹妹,姐姐改日邀你玩。”
说完,陈允娇就摇曳生姿地带着丫鬟走了。
谢颖僵立原地。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触感。可是,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那种尴尬又难看的神态,她自己都能想象出来。
她一直以为,太后娘娘只中意自己一人呢。一切的关照,和偏爱,让她恍惚有了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和娘娘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
这种联系难以用言语表达,比血缘更紧密,潜藏在报春花香囊里,每一句关心的话语里,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书法里,以及每日酉时那期盼了一整天的会面里。
原来,这一切,都是可以复制的。
可是,为什么要难受呢?自己甚至都不是太后娘娘的小孩,就当作是宫里来了一个新的姐妹,不是很好吗?
自己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也许本来就比不上皇上。奢望太后娘娘只关爱自己一个小孩,不是很不知天高地厚吗?
……但是,既然这样的关爱谁都能给,一开始,就不要给自己独一无二的错觉啊。
……要离开皇宫吗?可是家里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那就继续呆着吧,但是不再去自讨没趣,不要多吃点心,不要多花用什么东西,本分一点,也许娘娘很快就会把自己忘掉了。
她知道自己几乎要哭出来,无法再面对曲承遥,于是呆呆转身,准备回步胜斋,却迎面撞上了常寻。
“哎哟,是谢小姐啊,怎么不进去?是没有人通传吗?奴才领您进去。”
她一脸愕然地被常寻领进了景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