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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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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那笑意很浅淡,近乎不可见,但是谢颖还是被那一瞬间的容光晃花了眼。

    仿佛贫瘠的土壤里,开出一枝艳美清纯的白海棠。

    笑意转瞬即逝,就如湖面上的涟漪。剩下的,只有曲承遥平静而疲惫的脸,以及一旁堆得高高的,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

    “娘娘,朝廷事务繁忙,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脱口而出,谢颖眼眶刹那间红了。

    说出这话,莫名耗尽了她的勇气,她心情一下子过于激动,眼泪也不受控地自己涌出。

    她不想哭的啊!

    ……太后娘娘会不会认为她自作多情、让人莫名其妙?会不会认为她很蠢?会不会觉得她太过黏人,而感到厌烦?

    越想越慌,站在曲承遥的案前,她的眼泪滚落了出来。

    憋到憋不住了,谢颖面红耳赤地赶忙抹了一下眼泪。

    地上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再也站不住了,慌忙转身要离开。

    刚走到殿门,却被拉回来。

    “这样出去,叫人看了笑话。”

    曲承遥蹲下身,用华服的袖子,轻轻擦拭她的眼泪。宝蓝色的华服湿濡了,洇开深色的水渍,好像一朵朵烂漫的花。

    “谢颖,为什么要哭呢?”

    谢颖瞪大眼睛望着曲承遥。后者担忧地注视着她。

    温暖而令人沉醉的香气,环绕着她。

    流泪渐渐变成抽噎。

    谢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何流泪。

    太后就像她生命中出现的一束光,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保护者。

    太后娘娘一直都是一副温柔、泰然、坚不可摧的模样。可是今天的某一刹那,谢颖突然发现,太后也是□□凡胎,也是脆弱的人,也会疲惫,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她也会被群臣顶撞,也会不得不忙忙碌碌、去日复一日批阅无数道奏折。

    她的生命中似乎只有坚强、屹立,和保护他人,没有休息和被保护这一说。

    她甚至有可能有一日从谢颖身边消失。

    这让谢颖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悲伤和心酸。

    心底的神像崩塌了一半,重新构成了一个血肉的形象。一个一无所有的八岁小孩子,深深地怜悯太后。

    一个新的念头萦绕在谢颖脑海。

    她不要再为获得太后娘娘的注视而努力。她要变强,要快快长大,成为太后娘娘可以依靠的对象。

    哭泣终于停止。

    “是这些天来,受到欺负了?”

    曲承遥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地摩挲了她的眼角。

    谢颖摇摇头。

    她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然后,猛地熊抱住了曲承遥的脖子。

    曲承遥被抱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她又轻轻拍了拍曲承遥的背,然后松开。

    “没什么,只是看到娘娘为国事操劳,想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懊恼。娘娘,我去读书了,不打扰您干正事了。”

    说完,她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深深行一礼,转身离开正殿。

    希望这个拥抱,也能给娘娘一些安慰。

    曲承遥愕然僵硬在原地,注视着谢颖慌忙离去,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自她十二岁以后,就从未有人抱她,还那样冒犯地拍她的背。

    她站起身,掸了掸蹲下时华服上沾染的尘埃,回到案前。

    湖蓝色的精巧小香囊安安静静摆在桌上。

    她拈起来,仔细打量了片刻。

    ——辟邪香囊。

    小孩子才戴的东西。

    难得的是针脚细密,而且塞的鼓鼓囊囊的,还绣了一朵小小的报春花。

    袖口上的泪渍还未干,此刻香囊香味扑鼻,让她以为仿佛是袖口上的泪花散发的芳香,疲倦得到片刻的疏解。

    一天的怫郁都消散了。

    曲承遥把腰间的羊脂玉佩摘下,丢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系上了“小孩子才戴”的香囊。

    罢了,不能让那孩子失望。

    约定比试的日子到来了。

    浣溪苑正堂内,两位正六品侍讲坐在一边,作为评审。这二位俱是头发花白的老翰林,在翰林院里有一定资历。

    赵凌朝递出了自己的答卷,边递,还斜睨了谢颖一眼,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这可是他和房师商讨、磋磨了整整半个月的结果。

    “格物致知”这题的道理,百年前已有圣人阐释,只要照本宣科就够了。因此,出彩之处,一定是在文采。

    他的破题绝对准确,而遣词的精细、语句的华美气势,绝对无可指摘,叫人眼前一亮。

    欺负的就是豆芽菜——任她再聪明,初学三两个月,也没法写出漂亮的语句、大量引经据典吧?

    若是她写了,那么可以直接判定是作弊,是由老师代笔!

    谢颖静静看着他嘚瑟。

    二位侍讲传阅了赵凌朝的答卷,时不时交换意见、窃窃私语,还用红笔勾画了很多地方。

    良久。

    “陛下的文章,属实是文采飞扬,上乘佳作。关于‘格物致知’的道理,陛下阐释的非常纯正,可见陛下有一颗仁而好学的向圣之心,平日里是下了苦功的。望陛下能格尽外物道理,诚意正心,成为尧舜那样的明君。”

    赵凌朝满意了。

    后面的废话不提,前面的简单概括一下,不就是夸他文采好,仁慈,勤奋么。

    等赢了以后,肯定原样复述给母后,向她讨赏。

    那半个月的假啊,他一定要撒娇讨要过来。

    谢颖的文章被接了过去。

    薄薄一张纸,两位侍讲刚拿到手里,就忍不住皱眉。

    “这个字……也太一般了。”

    谢颖从识字到练字,只有不到三个月而已,但她什么也没解释。

    “一般”,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飞跃。

    两位侍讲继续阅卷。

    一开始,他们的表情尚算平静,只是微微不屑地皱眉。

    越往后看,他们的神情,就越发夸张。

    一个年轻些的,眉头皱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鼻孔却翕动、张大。

    一个年老些的,脸庞充血般,胀得通红,伸出手指着谢颖,“你……你……”

    赵凌朝懵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豆芽菜这文章,到底能写得多烂啊?

    是不是方玉米那小子,手气实在太烂了,抽的这个题目太难了?玉米那个假正经就是不靠谱。

    他心里难得对谢颖有了一丝愧疚。

    年老的侍讲,终于爆喝一声:

    “妖孽!大逆不道!把她绑起来!”

    其余人都惊了。

    “她写了什么?”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方聿敏出声询问。

    如果不是太过分,他愿意帮这姑娘以“童言无忌”圆过去。毕竟,本来就是赵凌朝欺负人。

    年轻些的侍讲,捏着文章,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

    “什么……说什么格物并非格外在之物,而是格内心之物,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只不过是反省内心,洗涤心中糟粕……以此致良知。区区一小儿,竟敢满嘴喷粪,摒弃圣人道理!”

    除了张柏蚺和谢颖,满屋皆惊。

    方聿敏愣住了,他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没法说出口。赵凌朝瞪大了眼睛,倒是有些羡慕——这小豆芽菜真是敢写啊。

    张柏蚺其实也微微有些诧异,他知道女学生的观点是什么,这也是他的观点。只是他没想到,谢颖交上去的答卷,阐释的这么果决,不留一丝余地。

    简直就是踩在翰林院这帮腐儒的脑壳上撒野。

    谢颖不紧不慢地开口。

    “良知,乃我本有之物。乌鸦知反哺,羊羔晓跪乳,身而为人,莫非不如牲畜?自是天生有其良知,不过是常人后天为私欲迷惑,才失其本心。

    “格外在之物,纵是掌握了无尽的道理,本心不牢也是于事无补,遑论止于至善之境。因此,人只有时时反省,洗涤净欲念,才能近乎善,才是大道,才是,‘格物致知’。”

    谢颖看着他们,笑了笑。

    “吾心,便是真理(注)。大道就在吾心中,又有何大逆不道?”

    谢颖酝酿这番话,酝酿了很久。

    她知道打赌题目的标准答案是什么,她也知道,按照标准答案回答,以她的字迹、文学积累,她绝无胜算。

    落泪的那一刻,抱住太后娘娘的那一瞬,她仿佛打通了关窍,豁然开朗。

    敬爱太后,关心太后,是为忠,是为道。她无师自通。

    她没有格外物,没有人教她如何忠,可是,她就是会那样做,发自内心的真诚。

    若是格尽外物道理,才能使心中所具之理显现出来,那么她谢颖,不会站在这里。

    她永远清楚,自己心中的道是什么。

    张柏蚺脸上露出了笑意。

    赵凌朝听得忍不住想鼓掌,看到房存山的脸色,硬生生止住了。

    就是说啊,“吾心便是真理”,不上学也没有问题,他的想法没有错。

    豆芽菜还蛮会说的嘛。

    房存山气得两绺胡子抖动了起来:“既然此女如此大逆不道,想必,胜负已分了吧?”

    二位侍讲点头。

    根本没有什么比的必要,小女子胡搅蛮缠一通,评判这样的比试,纯粹是浪费时间吧?

    凡是违背圣人道理的东西,都是错的。

    年长些的侍讲准备宣布结果。

    谢颖脸色一冷。

    这时,她却突然注意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静静地观望着屋内,视线和她刚好对上。

    屋内,房存山等人也都瞥见了,大惊失色,立刻行礼。

    “参见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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