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贵客
傍晚时分。
森林里升起一层薄雾,高度刚好没过脚脖子,丰沛的水汽透着丝丝冰凉。
潮湿的落叶堆积在一起,翻起一阵阵腐烂发酵的味道。
一人配一匹马,一行九人,在大森林里走了两天。
七个老家伙面色如常,两个年轻人反而满脸倦容。
顾言还好,已经慢慢适应丛林里的气候,黄剑波则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风叔”,一个川渝汉子,也是老家伙里最年轻的一个。
上通缉榜时未满二十,从未碰过女人,钻进林子里后就更没机会接触女人了,被戏称为“瓜娃子”。
风叔时常出门,一去就是几天,甚至十天半月。
十几年的时间里,走遍了方圆几百里的森林,把这个复杂迷宫的模样刻在了脑子里。
一记鸟鸣哨声,队伍停了下来。
风叔翻身下马,从一棵树下捡起一块东西闻了闻。
“是犬类动物的粪便,快到地方了,大家注意警戒。”
挺叔回头看了狄兴文一眼,从马背上解下一杆长枪,疾跑几步没入丛林之中。
“带上必要的东西,把马留在这里。”狄兴文下令。
“是。”
几人轻装简行,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毕竟敌众我寡,容不得一点闪失。
疾行一公里左右,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个人影。
体型高大的秃头男人,脑后挂着一条金钱辫。
是千里旗的暗哨!
前行五百米,又发现一个同样发型的男人,身上潦草地盖着一层树叶。
一六几的身高撂倒这么高大的壮汉,且没发出一点声音,足见侦察兵出身的郑挺宝刀未老!
林子越来越稀疏,透过树丛间的空隙已经能看见淡青色的天光。
在树林边缘,终于见到了守候的郑挺。
“情况怎么样?”狄兴文问。
“还行,老样子,大致位置没变。”
“好,就地休整一下,夜深后再行动。”
“是。”
几人爬上一个土坡,一阵横风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很长的斜坡,一路向下,承接着一个苍茫的大草原。天高地阔,牛羊成群,一眼望不到边际。
辽阔的土地上,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无数个帐篷,其间阡陌交通,宛如一个小型城镇。
郑挺递过来一个望远镜,指着中心位置说:“看那,外边有围栏的区域是贵族居住区。最中央的那顶黄色的帐篷叫中帐,搁古代叫皇帐。”
“皇帐?够气派的。”
那顶黄色帐篷的规格很大,占地面积顶周边十个帐篷大小。
“千里旗一直以皇族后裔自居,历任族长由血脉至亲继承,曾多次跟国家讨要祖先的土地,荒唐至极!”狄兴文解释道。
“还有这回事?”
“外围的经济结构在转变,畜牧业带来的收入已经无法满足贵族日益膨胀的欲望。他们一直想在林子南边要一块地,你猜是哪?”
“林海。”
“对喽,他们想要山口镇。不仅如此,他们还想自治。”
“这,想太多了吧?”
少数民族的事情大多可以商量,唯独在土地和治理权上,国家的态度是非常强硬的。
“不过这些只是某些人的意愿,不代表全体民众,所以这事一直被搁置着。”
“哦。”
后世的千里旗并没有入关,依旧在大草原上过着迁徙的游牧生活。
忽然。
一声炮响划过天际,吓得几人急忙埋下头去。
“怎么了?被发现了吗?”
“不要慌,仔细听。”
有琴声从远处悠悠地传来,节奏欢快,声音低沉悠扬。
“马头琴?”
“嗯。”
几人伸出脑袋,再次往帐篷区看去。
一团超大的篝火借着风势迅速燃起,火光照亮整个中心区域,噼里啪啦的声响几公里外清晰可闻!
“礼节挺高,应该是有贵客到访。”
“贵客?”
顾言拿起望远镜,篝火旁围着不少人,可惜离得太远,看不太真切。
……
篝火前。
一群年轻姑娘热情洋溢,正载歌载舞。
她们踩着节拍快速旋转身体,身上的长裙撑开,变化成一团团鲜艳多彩的圆形花朵。
音乐不停,旋转不止。
节奏越来越快,听得人亢奋不已,周围陆续想起喝彩声。
姑娘们越转越快,到最后只能看见十来个花团在眼前绽放,而看不到人的身体。
尤其是众多女孩中央的一团赤红,犹如一团燃烧火焰,开得格外饱满绚丽,令人心生欢喜!
胡璇舞果然名不虚传,一曲就能把气氛提振到高潮!
琴声骤停!
其余姑娘都停了下来,细细地喘着气。
只有中央那一抹赤红仍在高速旋转,周围的喝彩声不停,人群自发地鼓掌打着节拍。
“嘿!”
“嘿!”
“嘿!”
呼声越高,姑娘转得越快,就像要飞起来一般。
这一刻。
所有东西都黯然失色,耀眼的红,只为她一人而生。
直至琴声再次响起,并慢慢放缓节奏,那姑娘才跟着降下了旋转的速度。
待裙摆落定,姑娘露出笑容,挥手向全场致谢。
脸盘白嫩圆润,笑眼弯如新月,纯真的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尤其是那两颗小虎牙,白洁可爱,竟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
掌声如雷!
林夏跟着人群一起端起酒杯,心潮澎湃不已,确实有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到!
主位台上。
两个中年男人相谈甚欢,眼见舞曲结束,也跟着举起酒杯欢庆同饮。
一位身材肥硕,头戴兽皮帽,穿着一身传统民族服饰。
千里旗的现任族长,额尔敦。
另一位中等身材,穿一身黑色中山装,五官端正大方,面相自然谦逊,令人如沐春风。
林夏的二叔,林国安。
额尔敦和林国安碰了个杯,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
“除了生意上的互惠互利,还要劳烦林秘书在自治的事情上也帮着多多美言几句,千里旗必有重谢!”
“自治是国策,我一个小小的办公室秘书怕是说不上话。”林国安小心地打着太极。
“谁人不知道林家的手眼通天?林家若是愿意相助,我们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有啥要求随便提,绝不含糊!”
“即便不自治,旗内的事务不也是族长说了算吗?何必这么在意名分?”
额尔敦看着篝火旁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心头的思绪良多。
“实不相瞒,部落里的汉人越来越多,工匠,生意人,老师,还有党员……”
“哦?”
林国安假意疑惑,心里跟明镜似的,后续一旦建立起“党支部”,大概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要么跟族长走,要么跟党走,届时千里旗将会从内部开始瓦解。
哪有什么绝对的自治,只有党领导下的相对自治。
“提议提交上去总要有个过程,族长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叫大哥在京城帮你打探一下风声就是了。”
“好!那就多谢林秘书了!来,喝酒!”
额尔敦满心欢喜地再次举杯,其实他并不指望林家帮忙,只要不在背后添堵,都是可以接受的。
台下。
红裙姑娘径直走到客桌前,直勾勾地盯着林夏,笑容格外的爽朗。
“你就是林家的大小姐?”
林夏伸出手,笑答:“你好,我叫林夏。”
“林夏?人美,名字也好听。我叫宝勒尔,是阿达最小的女儿。”
“你也很漂亮啊,舞跳得更美,就像草原上的精灵。”
“哈哈哈,你说话好听,我喜欢你!”
林夏微微一笑。
这清澈的眼神,直来直往的谈吐,真的是纯洁得一塌糊涂呢!
宝勒尔自来熟地在林夏旁边坐了下来,毫不掩饰眼里的好奇,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在哪上学?
班上的同学多吗?
有什么兴趣爱好?
有没有喜欢的人?
“你没有上学吗?”林夏有些惊讶。
“嗯,阿达说女孩子不需要上学,将来会有好男人养我,可是宝勒尔很羡慕你们。”
宝勒尔下意识地看向台上的额尔敦,似乎怕被他听见。
草原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人权,家里条件好点的还能谈条件,差一点的话可以被随意处置。
往上倒个几百年,父亲死了女人被儿子继承,哥哥死了老婆孩子归弟弟所有。
女人更多时候像是一个物件,或者男人的私人财产。
“不论男女都应该上学,读书识字才能提升自己的眼界,部落里不是有汉人建的小学吗?”
宝勒尔四处张望了一眼,往林夏身边靠了靠,捂着嘴小声说:“其实不是阿达不让我们读书,是太爷爷。”
“太爷爷?”林夏看向主位台。
“太爷爷不在台上。”宝勒尔瞟向黄色大帐的北面,小心翼翼地说:“可别说是我说的,等下又该骂我不守本分了。”
“不会。”
林夏尴尬一笑,一时间竟有些同情眼前这个率真的姑娘。
篝火燃尽。
宴会转移到了大帐内。
男人之间的豪饮仍在继续,林夏借故更衣退出大帐,返回了属于客人的帐篷。
卸去脸上的妆容和头上的发饰,换上一身深色的呢绒便装,裹上一件长款裘衣再次出了门。
入夜后的草原格外清冷,已经到了哈气成雾的地步,除了中心的围栏区域,外围的帐篷只有零星几盏灯光还亮着。
百年来,他们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旧习,即便“贵客”来访,普通民众也只能在外围看一下热闹。
月如银盘,凉白的月光洒满整座营寨。
即使不借助灯光,也能把“路”看得一清二楚。
林夏假意散步,脚下有意识地绕着中帐向北踱去。
帐内人影重重,灯光将姑娘们跳舞的剪影投在帐幕上,欢声笑语一刻也不曾停歇。
酒兴正酣!
中帐后另有一圈近两米高的木栅栏,围出一个相对私密的大院子。
里面的布局相比外面更加齐整,中央一条甬道通往尽头的一顶白色帐篷,甬道两旁则是大小规格一致的黑色帐篷。
帐篷间的距离几乎相同,且队列分明,看起来更像一个肃穆的军营。
然而还未等靠近,两个塔山一样的汉子拦下了林夏,凶巴巴地呵斥:“干什么的?闲人不能靠近这里!”
“不好意思,饭后散步走错了方向,我这就走。”林夏微微一欠身,撤回脚步往回走。
“慢着!”
另一名壮汉叫住了林夏,仔细打量着她,问:“你是林家的人?”
“是。”
汉子沉下脸,略带威胁地说:“带着你们的新玩意儿滚回中原去,大草原不欢迎你们。”
什么新玩意儿?
那些方便生活的工业品吗?
林夏有些诧异,回头望了一眼中帐里的宴会,仍旧有阵阵笑语传来。为何仅百步之遥,态度截然不同?
“放肆!”
宝勒尓大步流星地从栅栏内走了出来,双眼瞪得铜铃般,满脸的怒容。
“你们竟敢得罪阿达尊贵的客人!”
“宝格格。”两名壮汉将手掌放在胸前,同时底下了头。
“不许叫我格格!”
宝勒尓似乎更加生气了,拿脚去踢那两个汉子,可惜由于体型相差巨大,连一丝震动都没能触发。
“给我滚!”
“是!”
两名壮汉一欠身,分散开来绕着木栅栏走开,应该是继续巡逻去了。
“林姐姐,让你见笑了!”宝勒尓单手放在胸前,欠身给林夏行礼。
林夏微微一笑,连忙扶起宝勒尓:“不碍事,是我自己瞎走乱了这里的规矩。”
“别这么说,是他们太不懂事了,其实我们这没那么多规矩,不信我带你逛逛。”
“哎?”
不等林夏答应,宝勒尓牵起她的手就往栅栏区里走。
一脚踏入栅栏范围,林夏的心脏莫名的悸动了一下,一股阴冷的空气顺着貂皮长袍的缝隙爬遍全身,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大院的地势比中帐要高,坡度不明显,但最高处大概能有个一两米高,足够俯视整片居住区。
“太爷爷!”
顺着宝勒尓的目光看去,甬道尽头的白色帐篷下站着一名瘦高老者。
高颧骨,瘦长脸,白发白须。
在月光的照耀下,双眼熠熠生辉,如星空般深邃。
身穿灰色麻布长袍,拄着一根高过头顶的木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
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