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复兴的野望
“看完这些,有什么感想吗?”
雅各布沉默无言,博卡哈德笑着问道。
“……您是在说,行宫伯爵大多下场难堪,我的主人大概也不例外,所以不欲冒这次险么。”
“是,也不是。”博克哈德抚摸着陈旧的书页,忽然叹了口气,“唉,雅各布阁下,您觉得为什么历史上替皇帝代管地方的宫伯们,一个个却落得狼狈下场吗?”
“因为不自量力。”雅各布连半秒都没有犹豫,“昔日皇帝册封亲信赴地方,却忧虑惹怒强邦,仅敢设立弱小的伯国与之制衡,兵力财力皆难与诸侯匹敌。然则真理仅存于剑锋,没有足够暴力作支撑,宫伯无力自保。结局凄惨,亦在情理之中。”
“冷血的回覆,但您的话还漏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皇帝。”
博克哈德说道。
“行宫伯爵,顾名思义,乃奉皇命敕令地方之爵。只要皇权稳固,弱小与否皆无需担忧。反过来说,一旦皇权衰微,哪怕宫伯实力足以自保,难免滋生自立之心。譬如当今普法尔茨选侯伯爵,昔日不过一介帝王臣僚,而今却会合西部诸侯一道抗衡皇权,便是这样的道理啊。”
说罢,他再次叹息道:“时代的变化裹挟着我们每个人,或许普通市民还没有察觉,但我作为市政官的视野令我对类似的变化更加敏感。神圣罗马帝国,她曾经保护着她的千万子民不受外敌入侵,给予每个人生存的权力,给予我们自由市以贸易特许权。但是,一代代的皇帝对‘帝国’愈发不再重视,而将精力集中在发展自己的领地之上。我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孰是孰非,但这毕竟是对帝国不负责任。”
“多特蒙德是帝国自由城市,她富裕,却弱小。就像一代代下场凄惨的宫伯一样,如果皇帝不负起责任来,自由市的权益也将难以保证。如今,各地领主已经视法律章程如无物,肆意开设非法关卡,组织超规格的贸易商队。作为市政官,我可以深切体会到美丽城市的衰落,也意识到类似的命运或许也已降临在其他自由市的头上,所以才由衷地感受到悲哀啊。”
他的话语情深意切,确实令雅各布明白自己不可能轻松说动他。
既然如此,雅各布唯有用真心换真心。
他起身离座走出席位,向这位立志保卫故土值得尊敬的市政官鞠了一躬,沉声道:
“世事正如您所说,而我的主人也知道,我们生活的社会正在剧变。往昔的一切规则,贸易特许权也好,封建契约也罢,都在一日衰弱过一日,走向不可避免的崩溃。我的主人也感叹过,‘终有一天,人们或许连皇帝的威严都不再惧怕了吧。’
暴风雨中,一叶孤舟很难稳定。我们每个人在混乱难辨的时局里,难以分清正确与否,就连把守本心都格外的艰难。自由城市是各地的贸易核心,市民们创造财富,经营财富,分享财富。我和我的主人都尊重您这样创造价值的人,是以,他希望多特蒙德也能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与我们站在一起。”
“您说的十分正确啊,我骄傲的市民们素来以创造财富为乐趣。可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这座美丽的城市卷入战火。”
博克哈德摇了摇头,喟叹道。
“雅各布阁下,我,还有你今晚遇到的每个人,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多特蒙德人。这片土地滋养了我们,这里的文化孕育着我们,身边的市民与我们朝夕相处。
我们热爱这座城市,就像孩子眷恋母亲,我日夜祈祷她不会像过往的无数座自由城市一样陨落于战火,但仍架不住越来越多盲目的狂热分子向往战争,追求战争。多特蒙德和平了太多年,年轻人不懂战争的残酷,误以为流血牺牲与自己无关,但屠刀从来不区分老幼妇孺,他们的叫嚷无疑会将这片美丽的土地拖入地狱,而您主人的搅局之举则助长着这种嚣张的气焰。所以恕我拒绝,您的主人正是混乱的导火索,我不希望城市乘上这样一条随时可能倾倒的小舟。”
“您错了。”
雅各布斩钉截铁地说道。
“正因为自由城市必须依赖一套保护市民权力的秩序,您和您的市民才必须寻找一位值得依赖的,拥有重建帝国秩序之气概的伟人!”
临行前,雅各布曾问计于罗贝尔,倘若多特蒙德人不从,何如?
罗贝尔笑着告诉他:“那就把我塑造成一位伟人吧。”
“而我的主人,正是这样一位伟人!”
他的右手伏在胸口,姿态如唱诗班的领头羊带头咏唱圣歌,声如洪钟,震慑着每一位聆听者的心脏。
“当万马齐喑的时代来临,就需要一位英雄挥剑斩破黎明前的阴霾。我能感受到,您也在期待这样一个机会!而我,带着它来到了您的面前!多特蒙德是鲁尔河上最璀璨的明珠,她的衰落令我深表痛惜。一件您或许没意识到的一件事是,多特蒙德恰好位于威斯特伐利亚的范围内。”
雅各布刻意吞声数秒,给与他们一些反应时间,再接着道:“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虽然只是伯爵爵位,但权柄绝非寻常伯爵所能相匹。如果要带领自由城市重回最光荣的时代,非此时此刻莫属。如果您现在宣布支持威斯特伐利亚宫伯对自己的属地建立统治,便是雪中送炭,多特蒙德将来的地位自然会水涨船高。假以时日,成为西部最繁荣的贸易城邦也绝非不可能。您作为带领城市复兴的伟人,其丰功伟绩也必将铭刻在城市的荣誉柱石上,被后人传颂千秋万代。”
在法典的记载中,行宫伯爵被与“自由”、“边境藩侯”等特殊爵位统合在“侯爵”一级中。博克哈德熟读法典,当然对此心知肚明,知道雅各布确实并不在说大话。
“但是……”他脸上的狐疑之色依旧没有散去,但明显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就凭您的主人区区不到一万的兵力……”
他动心了。
雅各布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家主人曾于安科纳凭两百骑击破皇帝御驾亲征,于保加利亚一战擒获异教徒苏丹,军略之奇绝,非常人所能料及。我军总兵力为八千,不是因为我们只能带出八千,而是我家主人判断自己只需要八千兵力,便能摆平绝大多数反对者。”
“哦哦哦……”
“确实,确实……”
“毕竟是那位主教大人……”
博克哈德的几名亲信忍不住交头接耳,他本人也略有激动地说道:“莫非,皇帝真的打算重新建立的秩序吗?”
“当然,否则也不会派我来联络您了。”
雅各布心里喟叹一声,表面上礼节无亏。
任谁问起罗贝尔·诺贝尔主教,第一反应永远是他背后的皇帝陛下,就好像他的权势完全来自君王似的——就算事实真是如此,雅各布也深感不安。
不同于头脑简单的朱利奥,他一点也不希望主君与皇帝过分绑定。罗贝尔习惯万事打着皇帝的旗号,这样就能把矛盾的矛头转移给弗雷德里克,而非自身,这是一种爱惜羽毛的表现。
博克哈德市政官有一点说得对——“负起责任”。逃避非难的同时,代表将责任与名望拱手让人,人们只会记得是皇帝的属下做了某某事,将功劳记在那个端坐维也纳的狗皇帝身上。既然罗贝尔终于下定决心建立自己的一番功业,他作为贴心的下属就有义务劝说主君改变逃避责任的坏习惯。
离开时,雅各布拿着博克哈德亲笔所书的密信,脸上露出微笑。他已与自己定下秘约,将这滩死水彻底搅动。
助罗贝尔火中取栗,趁机夺取威斯特法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