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爆发
关押吕的监狱位于云南府,守府府长一时间不知道该拿这块烫手山芋怎么办,比自己大得多的官员都没说话,各方都有些莫名其妙——吕为什么要这么做?受了胁迫?为了自保?有所图谋?
美美、金蟾,和其他大大小小的派系势力各自聚在一起讨论着,思考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中,哪一条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台风的中心,却往往是最平静的地方。
特种牢房里开着一扇小窗,堪堪照到床沿,吕的脸在交界处半明半暗。对于他来说,一切人物都已经成了一片侧影,一个月来,他头一次睡得那么安稳,有时甚至感到自己的肢体已是虚幻的存在了。
隔音的铁门上有一个观察窗,和集中营毒气室是一样的材质,吕望不到外面,外面的人却可以望到里面。
小玉站在门口,想用目光衔接住吕的目光,他们的思绪随着同一片灰尘而飘荡,两个被世界嫌恶的人,都躲避着可能会长久的感情。他们在政治斗争中彼此扶持,却谁都没有让这关系更进一步。
他们仿佛都默认这是彼此的权利,小玉不会评价吕手上的银镯,吕也不会对小玉新交的男友表达什么意见。只是一种互相帮助的默契,小玉在集中营经营困难时寄张支票,吕心照不宣地烧掉对小玉的举报信。
现在,当有一方主动为另一方落难,他们才发现,在这一段看似没有被经营的感情中,两人早已添砖加瓦,因为这段感情是彼此单向的。
他们从来不指望另一方的恩惠,吕不会安慰小玉,小玉也不会同情吕,这段感情的诡异之处就在于:这是两个贪婪之人的最后的良心的寄托。他们向所有人索取,一直获得肮脏的安慰,小玉索取别人的爱,吕索取别人的权。可人是需要安慰别人的,安慰别人,抚摸别人的软弱处,有时比袒露自己的软弱处更被人的心灵需要,吕和小玉,把在最后的心灵的温柔榨集起来,只给对方,虽然本质上还是出于自己的需要,但他们也都习惯了。
于是,小玉看着吕,看着平静到让自己不认识的吕,看这个教自己从公园翻墙的混蛋,她居然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
兔爷的回归之路显得很疲惫,但是体现出来的表征却是惊人的活力——每天他把一点牙粉塞到嘴里,用牙刷刮擦,边刷牙边走动,虽然已经远离了战场,保留了的习惯却不可磨灭。
对于他来说,刷牙已经是一种运动,他呼吸着户外的新鲜空气,把距自己100米内的景物全部收入眼底——那棵树太矮,可能挂绊雷,这片灌木丛很好,狙击手很适合藏在这,如果被炮击,自己可以躲在……
然后他把嘴里的白沫吐掉,掏出干粮,给自己煮一杯热茶,倒入奶精,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食物扒进嘴里,尽管并没有人在等他。
穿过黑海,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穹顶下,跨过沙漠,土库曼斯坦的窑洞里,爬过雪峰,中国西藏的喇嘛寺庙旁,兔爷急急吃饭,慢慢回归。
在吕被捕的一个星期前,兔爷走上登天通道,他之前还从没来过低阶天庭,只知道这里生活着许多当年被带上天的百姓,如今去了那么多地方,心血来潮,倒也来看一下。
通道的出入口处有很多凡间经营的街市,人们都穿着古服,年轻男女相伴而行,自拍的,烤肉的,讲课的,煮奶茶的……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空气中是雕木和奶糖的香甜气。
“低阶天庭原来那么繁华么?”
兔爷越走越远,热闹的声音慢慢远去,很快竟然已经是一片空旷。他仍然走着,不过已经开始怀疑后面还有没有东西可看。
突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刺鼻的味道。
那是焚烧尸体的味道。
洁白的云,慢慢变灰、变脏了。
兔爷转身想走,可是好奇又让他立定,于是他继续向前走着。
嘈杂出现了,兔爷看见了斑斑驳驳、又脏又破的小村庄。村民们用这些肮脏的云凝结成砖块,却居然还有稻草做屋顶,每家每户之间都隔着一大块空地,人群聚集在村外,个个面黄肌瘦、灰头土脸,身上的破衣烂衫也不知多久没洗,已经和皮肤连成一块,不少人甚至没有上衣,那微微鼓起的肚子上面,就是肋骨包着点皮,面颊已经凹下,看见兔爷,灰色的眼眸只是转动一下,然后继续麻木地眨眨眼,有人在自言自语,露出仅剩的几颗牙,一时之间,人鬼难分。
兔爷突然感到被上万个目光同时注视着,又像灯塔一样转走了。
“你们……干嘛呢?”
人群没有一个人答话,最后,一个高大的,看起来似乎是村长的人,吸了几口气,攒了攒劲,终于有力气讲话。
“外地人吧,村里闹瘟疫,烧尸呢。”
兔爷瞥见屋顶的那些稻草。
“吃的呢?怎么饿成这样?”
一听见这话,人群又有人转过头,好像想笑,但是又没笑出来。
又沉默了三分钟,还是村长,伸出火柴棍一样的手臂向上指了指。
“您是上面的年轻少爷罢?没见过,也正常……”他咽了一下唾沫,稍微换了个姿势,又指着房屋之间的那些空地,“种的地儿……在那里呢。”
有个小孩,头因为过瘦的身体显得很大,他干瘪的母亲显然挤不出多少奶水,那大眼睛转头看着向空地走去的兔爷。
兔爷把脏云扒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植物根系,原来这是田地,而且已经收割。兔爷以前也听说过的,这种“土云”水分养料俱佳,天界阳光充足,本是一年四熟的好地块,怎么却养出了那么多不人不鬼的?
有个年轻人,倚在薄薄的破墙边,有气无力地看着兔爷。
“粮呢?”
年轻人挠挠脑门上的绒毛。
“都交了税了。”
“税不是每石粮食只收十分之一吗?”
“哈哈……”
这一下,人群里的笑声更多了,更多破破烂烂的嘴巴露出来了。
“一个区县,整块地都收十分之一,可仙人老爷们不用交税,最后还不是全摊到我们头上,到最后——咳咳——税收是十分之六。”
“那些根还是新鲜的,剩下十分之四呢?”
“少爷啊……”年轻人点点头,到最后也没站起来,“收税官员一来,自己带个麻袋,把我们粮筐一踢,一下就倒走一半,最后只剩下十分之二,税交不够,又要补交,最后我们也只能吃着十分之一……”
“还有呢!”
一个老头,兔爷之前没看见他,原来他为了省点力气一直趴在地上。
“还有什么?”
兔爷心里已是难受至极,可还是忍着问。
“又改革了,衙门没少一个,新衙门又多出一大把,现在种地要交税,织衣服要交税,盖房子要交税,烧开水都要交——”
没声了,兔爷走过去,人已经断了气。
“什么都要交税,到最后连种子粮也没留下……”
年轻人接上话茬,说完后头就不动了,嘴唇血丝边泛起些水泡,额头慢慢发蓝。
又饿死一个。
村长还能走得动路,来到兔爷身边。
“种子粮都吃完了……那你们明年种什么?”
“还种?种了,一亩地农民就吃一口。”
“……总得想办法嘛。”
“怎么办?买呗……”
“上哪买?”
“凡间商埠那有……”
“我……我怎么没看见过……”
兔爷看着村长身上的破衣烂衫。
“没看见像我这样破烂的人,对吧?少爷,你跟我来。”
村长领着兔爷,进了一间幽暗封闭的小房,里面很昏暗,炕、桌子、椅子挤在一块,散发出一股霉味。
可是在这一片破烂中,居然叠着一件光鲜亮丽的丝绸黄衣。
“这是……”
兔爷想起市上确实看到过一些人穿着这些华丽的古服。
“老爷们规定,见凡人时穿着这些衣服,不然叫人看着闹老爷的笑话。”
“……”
兔爷听到一阵呻吟声,炕上原来躺着个人,只是又黑又小,两段枯木一样的手悬在黑暗里。
“这是我老伴……瘟疫呢,正隔离,少爷走吧。”
“我在凡间习得不少医术,让我治一治吧。”
村长摇摇头,由着兔爷去了。
半个钟头后。
兔爷跪坐在已经死去的、散发出泥土气味的老妪旁,尸体看起来像被人丢弃的塑料皮。
他无能为力,哪有瘟疫?根本没病,全是饿的。
“这村子……有多少人?”
“今天早上看的时候,还剩一千多人。”
“本来多少?”
“六千。”
“……”
屋里沉默了,屋外聚集起来烧尸体的村民们,现在也慢慢挪到村长家旁,反正没什么希望了,兔爷倒是唯一的变动。
“你们去买种子粮,我给这里的里正写写信,卖个面子……”
“没用……”
“有用的,我知道——”
“没钱了。”
“什么?钱呢?”
“本来还能给老爷打工赚点,现在田里都用机器,不要我们了。”
“……”
黑夜,无数的死人的黑夜,一场宵禁伴随着无声的屠杀进行着。
兔爷不说什么了,还能说什么呢?
村长,兔爷,屋子外面跪着的黑压压的人群沉默着。
“对不起……”
兔爷抬起头,看着骨骼形状的村长。
“不干你的事,我们都还要感谢你,不然,苦上哪说去?”
说出这苦,累死了两个村民。
又陷入沉默。
远处,云层慢慢又要亮起来了。
“反了!反了!造反啦!”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人们的欢呼,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人群猛然惊醒,一支造反的队伍杀掉了肥头大耳的里正,从他家里搜出来足够全村吃一年的粮食。
人群站起来,扑向敞开的麻袋里,那白花花的、自己种出来的大米,人们捧起这些米,干嚼着,混合眼角的泪水和鼻腔的鼻涕沫,一起涌在口腔里嚼着。
身后,又一些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云层越来越白,光线从狭窄的窗子里照射进村长的小屋,兔爷看见了村长干瘪的皮肤,它的颜色因为劳作阶级分明,光线照在漆黑的双手上,又照亮了冒着泪花的眼睛,然后是褐色的双肩,惨白的胸膛……
兔爷望着窗外欢欣鼓舞、抛洒着米粒的人群,无数人喜极而泣,也许也并不是喜……转头,看见村长抬起额头,眼里冒着光,嘴唇却贴在身下,那同样被光照亮了的,老伴的尸体上。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