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杀的良心
又下雨了,永远是这样,永远是那么冷,窗外,乌云滚滚,暗红色的泥水流过的草地上,野草杂乱生长,一切都毫无秩序。
坐在朦朦胧胧的窗户前,吕的膝盖弓着,手臂担在膝盖上。四不像躺在长椅上,两只蹄子自然伸长,把核桃搂抱在怀里,一开始,核桃很用力,因为要在肚皮上维持平衡,可是慢慢四不像就能感觉到,核桃的力道轻了,一种四不像的爪子和核桃的身体之间的信任建立起来,一条大尾巴和两条小尾巴互相传递着温暖。
核桃的呼吸老鼠一样微弱,四不像那大爪轻轻掠过他的脖子,碰到颈部下的锁骨,薄薄的,隐藏在皮肤下的一对小翅膀。
四不像把脸侧过去,发现吕望着自己,被看到后又转向窗外。
吕有些嫉妒,自从四不像回来后,他又感觉自己失去了与自己年龄相符的智慧,他还从没看见核桃能在自己面前那么放松哩。他是出于一种愧疚才把四不像复活的,也是出于对天禄的补偿复活的辟邪,现在好了,自己在美美面前无所适从,在金蟾面前呼吸不畅,在四不像面前自我怀疑,在小玉面前畏首畏尾……
是自己获得高位,然后又补偿了夺取高位中犯下的必要的错,又施恩了他们,是自己让辟邪以为他们已经脱离了天庭的控制、天禄处理的都是鹿人店本身的文件,是自己把集中营的那些破事挡在店外,让四不像可以安安稳稳的研究政治,是自己扣下了对小玉的诽谤案,是自己把大家挡在漩涡之外……为什么到头来……核桃怎么那么害怕……金蟾怀疑自己……大家跟他所谓的交朋友也都只是想从他那里求个安稳……天庭没把自己这个清道夫做掉也只是还需要自己这块遮羞布——自己靠小聪明和诡计挣来的钱,到头来也花在反过来对天庭的投资上,最后四不像的研究结果就是把自己架在人口普查的大火上烤!嗯,他做的好,功劳都是金蟾的,做的不好,处分都是自己的……又是这天下第一棘手事……核桃怎么那么怕自己……
周围人都过得比自己幸福,这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
不对,不能这么想,对,就应该这么想……
吕站起来,四下张望,仿佛是在证明自己心中的某个观点。时不时一阵闪光,让屋子里亮如白昼,原本漆黑的书架上的书,好像在那瞬间活了起来,变成静止的幽灵,幽灵爆炸的吼声会在几秒钟之后,冗长地从外面传进来。
吕走上阳台,想看看那里的窗户关没关好,却看见平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翔太,现在一手举着电话机,另一只手趴在字典上查找,欢快的叫声从电话另一头荡漾在窗户边上,他坐在桌子上,两条腿愉快地晃动。
“你……在干什么?”
“哈哈哈……嗯?啊,吕老板。”
翔太偏过头,电话那边的笑声停止了,吕却记得那笑声,那是福仔。
“福仔和核桃以后结婚,要是没法子生孩子,他们就打算领养一个,我帮他们取名字嘞。”
“你……”
“怎么了嘛?”
翔太的眼睛盛放着灯光橙黄的亮光。
“没怎么。”
吕的后脑勺很疼,他从阳台退出来,拐过一个拐角,欠起身子,表明自己还活着,然后打开另外一个房间,辟邪和天禄,在里面互相咬着彼此的尾巴睡觉。
吕和他们只有五米之遥,要是他能走过去,把手放在天禄的头上,把自己憋着的委屈全吐出来,他一定不会疯的,天禄是为数不多一直跟着自己的了,要是他能走过这五米,把他弄醒,向他倾诉,那他一定不会疯的。
但吕没有这么做,世界多大啊,就在这五米之间,有多少纷繁复杂的变化可能发生?辟邪可能会醒,天禄会厌烦,也许他们会大吵一架,自己又到底能有多少话能告诉他?要知道,直到现在,天禄都还不知道集中营里的大烟囱是干嘛用的。
他觉得有些闷,去衣柜里掏出了自己常穿的袜子,脚后跟的地方已经被磨薄了,白色的肉的颜色袒露着。
自己赚了那么多脏钱,要么投资,要么也都花在店里装修和核桃身上了,银行卡里存着的那些钱还都是未来核桃的彩礼……
胃有些抽痛,一想起毒气室那座雕塑的神态……却不能停,一停下,集中营名额又不够的,美美和金蟾又要催的,挺傻的,自己怎么又把良心长了回来呢?
吕先生,集中营的吕先生,残忍的委员长,穿上皮鞋,在一个打着雷的雨夜,走了出去。
回头望了一眼鹿人店,阳台的灯光仍然亮着,其他人都沉睡了,和自己没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一个美好的、和自己没关系的世界。
脚下的地面啵唧啵唧响着,不过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久,哪里积水都一清二楚,倒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贸然跳进河里了。
好黑呀,什么都看不见,打雷了,好白啊,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和当年和兔爷一起去普洱时一样久,兔爷什么时候回来呢?要是现在回来,他会被美好的世界感动哭的……
皮鞋里灌满了水,有些重,不过吕不在意这个。
自己就是黑夜的一部分,一个没人要的一部分,一个用来遮挡和封闭的一部分。表面上光鲜亮丽的委员长,实际上和自己五米开外的世界半点瓜葛都没有,因为自己经常加班,当有一次终于正常了一回时,却才发现大家已经把晚饭吃完了,自己爱的人们已经养成了不再等他的习惯。
手机突然响了,雨越下越大,一只手举起手机,另外一只手撑出一张小伞。
是小玉,不是他们……
“吕,你现在在哪?”
“……外面。”
“外面?我现在在离鹿人店最近的那个城镇里的车站,方便过来吗?有要事商量。”
犹豫了几秒。
“好,我正过来。”
雨还在下着,仿佛还是混沌的远古,黑暗充盈着云南,当然找不到外面的世界,好像一切都在里世界存在。
桥下的地面慢慢变坚硬了,楼房多了起来,现在街上没一个人,交通灯把溅着水花的地面弄得五颜六色的。
每栋楼的灯都亮着,像是药盒里一个个小小的胶囊,温存的良药存在里面。
那个熟悉的车站出现了,却没看见小玉,也许她还不在,只是说自己在,这样另一方就能走的更快些,这是惯用的小伎俩了。
如果换作平时吕还会小小的骂几句,不过现在他也乐得这样,他独自一个浑身湿透,坐在车站,沉重的兔耳朵耷拉下来,他享受着绝对的无人的美妙。
“你怎么没带伞?”
头顶的雨点突然停下来了,吕回头,小玉撑着一把白伞,站在自己身后。
“你找我什么事?”
“我把你提议到了中央执行委员会,干人口普查的事。”
“这我知道。”
“金蟾之前一直向我隐瞒了一件事——他以为自己能处理好的……有人发现了我的月宫集团向你转让了很多用来扩建集中营的财产,金蟾本来想压住的,但——我们估计是美美——还是有人起来闹事了,对我俩发出了弹劾,你在人口普查、设立区分部的时候,把这些人定义为——”
“小玉,”吕闭上眼睛,知道又是来找自己干些脏活的,清道夫么……“我累了。”
小玉没有动静,好像是在听雨声里的其他什么声音。
“你……说什么?”
“我累了。”
吕把眼睛又睁开,正好一道闪电,于是他黑乎乎的眼眸看见小玉苍白的脸上,那眼眶是红色的。
“你哭过了?这算什么事,我累了,又没说不帮你。”
小玉把眼角的咸水擦干。
“我来之前确实哭过,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怎么了?难道有人能欺负你?”
“我又把一个男友甩了。”
“呵……这对你来说不很平常?”
“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以为他是那个能让我爱上的人。”
“……”
在同一把伞下,两个人都站了许久。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了,我会处理好,不过会用我的方式,一劳永逸。”
吕从伞下退出来,小玉无声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黑暗里,又一道闪电,可是他已消失在街角。
“什么方式?”
历史书从没记载过吕先生的雨下行走,也没记载过小玉又分了个男友,历史书也不在乎吕先生——和其他鼎鼎有名的历史人物一样——也是一个人,也会感到沮丧,也不总是那么残忍,历史书不在乎一个人是否哭过笑过,历史书喜欢数字,这个披着历史外衣的幽灵没有人性。
历史书只知道,公元2023年7月25日,星期二,吕逸亭突然在这一天宣布自己在集中营犯下的滔天大罪,并将其中一个集中营的焚尸炉开放展出,这无疑是政治自杀,同时宣布,自己扩建集中营的钱都是灵气走私来的,和任何人无关,自己还私制官印、滥杀无辜、以权谋私——全部都是因为集中营塞人能赚钱,和其他人无关。吕在公证会上把详细的证据摆放在台前,颓废地摆了摆手,表明都是自己一个人,瞒着所有人犯下了非人的罪行。
此举一出,天界上下震动,凡间也舆论汹汹,天兵天将在公证会结束最后15分钟就把吕狠狠按在桌子上,人们被集中营司法城的惨状所震惊,自发在集中营外的办公室聚集起来,要求对吕处以极刑,千刀万剐不能抵其罪,觉得应该把其打入18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那你收编的那些同行们呢?”
向着被押向武装警车扔石块和鸡蛋的人群中间,有一个人愤怒之余还问了这个问题。
吕第一次在媒体前露出笑容。
“集中营全是自动化设备,他们只是奉我命令行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不过他已经看不到人群的表情了,吕的脸上全是烂番茄和鸡蛋。他能听到人群里,一些母亲的哭喊,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期待着自己的惩罚和良心上的解脱。
突然的,一个本来无比隐秘黑暗的王国被它的国王揭露出来,这件事发生的如此之快,在最初的震惊愤怒缓过来之后,政治上汹涌的各方,面对着这个爆炸性的政治巨浪,却都选择了沉默。
人们面对累累白骨,面对这个在报纸上一向正直的形象,一个本来被大家想的堂堂正正的人,突然之间就多了那么多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变成一个万人唾弃的刽子手,这一切却都只在一夜之间,还是被他自己供出来。好像吕周围的一切都宕机了,这变化无比巨大,无比吊诡。
面对这个开脱了一切其他人的嫌疑的吕,四下的唾骂迭起之时,阴谋论和怀疑也悄悄蔓延着。
吕被关进了特种牢房,每天会有人送药品、水和食物,像集中营里,自己关押的那些人一样。
各方一时都不知道拿自杀的自己怎么办,相比之下,最放松的居然还是已经几乎必死无疑的自己……自己的合法工资,攒一攒,也有好几万吧,够四不像经营店里了。自己拒绝了自己认识的那些人的来信,反正已经受够了客套——我都自杀了!还管这些干什么?他已经销毁了录像带,擦掉了集中营按钮上的指纹,只留下自己的,自己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洗脱罪名的方法——都说这是自己干的嘛!反正自己爱的人都已经回来了……用不着自己了……
吕第一次不去想小玉的反应,不去想四不像的反应,不再想核桃,不再……不再……真轻松……真想好好睡一觉,有那么片刻,吕感觉自己早已死去的母亲就站在自己身边,温柔地看着自己,他不再想他这么做会引发外界的什么连锁反应,反正对自己来说,外界的形形色色都已经凝成了一整块,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一个死。
他没想到事态后面的发展……
……
十几年之后,当一些大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吃肉,酒酣耳热,大家都开始对政治、历史侃侃而谈,好像自己亲自参加了什么大人物的典礼似的,几乎每次酒桌上,都会有人谈到当年吕的自杀行动——这件事太诡异、太轰动了。
“我早跟你们说,那个吕啊,精得很!因为——你们听我讲!嗝!就当时云南的政治局……”
“你说得不对!当时吕之所以这么做,诶就是……”
“哎呀呀,当时谴责讨伐吕的那些人,哎呀多长!从这头排到……吕就是估摸着当时的那些书记……”
本来一直在酒桌里安静吃饭的一个小孩,突然抬起头。
“说不定,吕逸亭当时就只是良心发现了呢?”
热闹的酒桌静下来,大人们望着眨巴眼的小孩,展现出包容的怜悯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