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医者
一个护他,一个杀他,宋钰并不担心。他的人虽只有十二个,却个个都是精兵强将,李大头的人在西北多年不曾上过战场。
在恒城疗伤几日,宋钰注意到,他们早已不是父亲在时的模样了。十个里面八个吃的膘满肠肥,剩下两个眼窝深陷,稍一站久便腿肚子打颤,一看就被酒色欢场掏空了。
这样的兵,若是上了战场,不败才怪。这也是宋钰当初怀疑李大头的原因。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将领,决定了下面的兵丁是如何模样。
李大头不干净了。
宋钰暗自决定,定要将消息带给太子,国门不换个人来守,大都危矣!
如今指望李大头带来北狄的好消息是不可能了,还得另寻法子。
母亲早逝,宋钰父子相依为命多年。
毕竟是皇帝面前的重臣,虽说落了一身病痛,但光是这个国公爷的位置就能让人忽略一切不完美的地方,于是,拒了一个还有第二个,拒了一群,还有另一群。
这个原本只会带兵打仗的汉子怕新夫人有二心,慢待了儿子,硬是将扑上来的小娘子们拒了个一干二净。
有段时间,国公府上的连着后门的张老头都被四五城里有名的,没名的媒婆们塞红包塞得生无可恋。
倒不是他不爱财,国公爷将府里所有人集中在一处,先是处置了几个不安分婢女仆妇,杀鸡儆猴的效果达到了,接下来是威逼利诱,不论是谁,但凡让府里进来一个不识好歹的,那就自己卷铺盖走人,国公府是容不下此人了。
一来二去,府里的人安生了,府外的人还是对国公夫人这个位置虎视眈眈。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头巷尾传出国公爷在战场上又中毒又受伤,那话儿已经成了个摆设,竟是不能人道了。起先大家是不信的,虽说刀剑无眼,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伤了那地方传的人多了,吃瓜群众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哪个男人不爱美人连宫里那些无根之人还找对食呢,真的不行了呗。
正是好年纪,又是位高权重的能臣,为何不娶继妻不愿意他人知道身有隐疾呗。原本热络的小姐夫人,都迟疑了。
谁家好女儿愿意嫁过去活守寡不说,以后国公府的一切也落不到自己身上,白白替人养大孩子,结果什么都落不着。
连陛下听闻了此事都忍不住热泪盈眶,握着卫国公的手上演了一场君臣相惜的戏码。
太医把了脉,探不出所以然来,可体内确实有毒,新伤旧伤也确实不少,这种事也不是你说行就行,你说不行就不行的。
万一你说行,人家偏偏就不行呢那谁能负的了这个责于是只含糊的将国公爷的丰功伟绩歌颂了一遍,表达了其为国为民做出的牺牲,实在是可歌可泣,顺便开了些滋补的药方,嘱咐人好生养着。
卫国公看破不说破,即不说自己行,也不说自己不行,任由着坊间各种传闻发酵,也任由各种皇帝赐下的滋补之药源源不断的送进国公府。
小宋钰不知外头将他父王传成了什么样,他初初丧母那几年,和父王一块歇息,夏日里衣衫单薄,有时小宋钰醒得早,就能看见国公爷那处威风凛凛的很,断不是外面传的那样。
宋国公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在乎这个独子。宋夫人去的时候他才四岁,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他每日都闹着要找母亲。这孩子年纪虽小,可劲儿不小,奶娘小厮根本捉不住他。他的小短腿晃荡在国公府的各个角落,四处寻找母亲的踪迹。
自夫人走后,府里打发了一批人,后来墙角偶遇,投怀送抱的人多了,又打发了一批人,偌大一个王府竟有了几分荒凉之感。
有时候他找着找着找累了,在哪个角落睡着了,小孩子觉熟,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急的奶娘没了章法,国公爷便会放下手上一切事务,匆匆赶回府。
只有他能准确无误的找到他,或许这就是父子之间的默契也不可或知。
一次夜深,小宋钰晚饭时候多用了一碗汤,被尿憋的不行,起夜时听见身边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哭声似困兽绝望的低吟,呜咽声里藏了万般悲痛。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发寒,发痛。
他不敢动,不敢发出声音,直到终于敝不住尿,在床上画了一幅地图,才终于从无声的流泪变成了呜呜的哭,最后干脆放声哭嚎。
有人将他抱起,粗糙的掌心替他抹了泪。除了微红的眼眶,国公爷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熟练的给儿子换了裤子,又让下人进来换了床单,父子俩重新躺下时,却没有半分睡意。
“钰儿。”半晌,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藏巧于拙,用晦不明,寓清于浊,以曲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也。记住这句话。”
小宋钰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知道那日的父王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悲伤。那种外露,毫不掩饰的悲伤。
于大都,这是个让北狄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于他宋钰,这是从小抱他在膝上一笔一画教会他读书写字,陪他一招一式学会拳脚功夫的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而如今,这人卧在榻上,一分一秒都是最后的绝唱。
宋钰闭了闭眼睛,压下眸中的悲痛。胡卿卿也想到了这一点,一时间,帐子里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人未到,声先至:“半夏,半夏,你在里面吗?你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抬眼看去,是一个穿着翠绿色长袍的女孩,鼻子很高,眼睛大而深邃。头发上叮叮当当的坠着好些不同颜色的珠子。她甜甜的笑着,一口大都话有七八分标准,手里举着一朵白色的花朵,很大,几乎可以将女孩的整张脸遮住。
见半夏不在,她转身就想出去,似乎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来:“大都的贵客,这一次我们找到宝贝了,这用你们大都的话叫什么来着?两喜临门!你们看,这花叫霓裳,传说能解百毒!
我长这么大还只听大大说起过,没想到这次竟遇上了!”说着,献宝似的将手中的花凑近二人,声音清脆,满是喜悦。爽朗轻快的模样让人心生好感。
宋钰和胡卿卿对视一眼,心下已有了计较。
“真的可解百毒吗?”胡卿卿笑着问。
“当然是真的,其其格从不说大话!这霓裳花不只我们喜欢,动物们也喜欢,而且娇贵的很,水多了,少了,土太肥,太贫瘠,都活不成,能找到一朵这么完整的,可不容易呢!”
“若是不知道是什么毒,而且中毒很久了也能解吗?”宋钰看似平静,可包裹着的指尖却在微微颤动。
“这,这我不知道,你们问了尘阿大吧!他什么都知道!”说着吐吐舌头,叮叮当当的出去了。
其其格走后没一会,涟秋进来,房里有外人,她问了安后便只静静立在一侧。
&34;涟秋,可有发现&34;
涟秋便知道这人是小姐信任的,半点没有迟疑,开口道:&34;小姐,这些人是半年之前搬来的,他们原是喀铯部落的人。&34;
涟秋的办事效率一向高,从她的描述中,胡卿卿和宋钰终于知道了些这些人的来历。
其其格的阿大原是喀铯部落的巫医,医术高明,上一任族长在时,很得信任。族长逐渐年迈,族里的年轻人看不惯老族长保守的作风,安稳和平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杀戮和掠夺才是。
有人发动了政变,老族长被人杀死,喀铯部落彻底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拥护老族长的旧部被屠杀的所剩无几。
但巫医由于身份特殊,很受族人敬仰,不能轻易杀了。
杀不得,又用不得,有他在一天,新族长便寝食难安一天。于是就策反了他手下的一名医童,污蔑他对老族长不忠不义,借着治病的名义,偷偷给老族长下毒。
导致老族长后期精神出现问题,做了许多不当的决定。眼看着喀铯族日益没落,新族长知道内情,无奈之下只得发动政变,以期带着族人回到鼎盛的时刻。
这计毒就毒在既能找个借口将老巫医处理了,又能给自己洗白了。
信不信不重要,反正该杀的都已经杀了,还有谁敢跳出来指摘新王的不是
也是他们命大,新族长手下的一名副手原是族里一名不起眼的猎手,跟了新族长后才在族里展露手脚。
他早年病时得巫医全力救治,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得知新族长想对恩人不利,冒死将消息告诉巫医。
于是巫医带着本就不想跟着新族长四处挑衅,四处征战的人,离开族人,远走草原,从此过上了游荡的生活。
了尘是他们在路上捡到的,捡到之时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怎么捡的,在哪里捡的,这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娃都讲不明白,只知道花了大半年时间,喝了不知道多少草药才将人救过来。
人醒了以后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了无生气。
他自己不想活了,可花了这么多精力救人的巫医不干了,在大帐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或许是能的,因为那次以后,虽然还是没有笑容,但好歹,肯喝水用饭了。
时间能治愈身体上的伤痛,他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只是那只少了一块血肉,伤到了筋骨的手臂是彻底废了。
他开始融入他们的生活。打猎,放牧,凿冰捉鱼,话不多,但说起他们的话来字正腔圆,若是不看长相,谁都听不出,这些话出自一个大都人之口。巫医这时才确定,早在他一动不能动躺在帐子里的时候,就将他们的话学了个七七八八,那次他发火时说的话,他听懂了,也听进去了。
巫医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木讷,教了好些年也学不会他的医术,二儿子只喜欢狩猎捕鱼根本静不下心来聆听父亲的教诲,三儿子在那次逃忙途中被甩下马,病愈之后,智力如同七岁稚子。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嫁为人妇,成了别人家的妻子母亲,现在还留在喀铯,也不知会不会受他影响,会不会被夫家苛待。小女儿其其格天真烂漫,毫无城府,也不是一个能在医术上有大成的性子。
巫医知道一个医者,对一个部落的重要性,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从大部落里逃出来的小群体来说,若是没有一个医者,一点伤风感冒都可能要了这个群体里所有人的命。眼看着自己年岁越来越大,他心焦啊!
了尘就是在这时候入了巫医的眼的,或许是久病成医,他对常用的草药都能辨识一二,有时其其格和他的大儿子一起去采药都能将几种长得相似的草药弄混,可了尘不会,他似有一双火眼晶睛,一眼能分辨出草药之间细微的差别。
草原上的医者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用药时对分量把握得不十分精确,经常是这次一撮,下次两撮,这是常有的事,反正最后混在一处,熬成一碗,效果是有的,可有时候会好得快些,有时候会好的慢些。了尘每次见巫医给人开药后都会细心记录,什么症状,用的什么方子,每味药用了多少量,达到了什么样的效果,事无巨细,记录得一清二楚。
了尘有天赋,肯吃苦,善思考,他的医术很快得到了巫医的青眼。他反复试探了尘的过去,和将来的打算,在得到他打算随着他们直到生命的尽头时,他高兴的喝了个烂醉,嘴里嘟囔着,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了!
从那以后,巫医不再逼迫大儿子和二儿子,他将主意打到了了尘身上,对了尘倾囊相授不说,一些病症更是让他自己上手,开方熬药,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更让他惊喜的是,了尘遇见大都行商后,从行商那高价买下了一副银针,那针极细,用时拿烈酒一浸,往人身上扎上几下,再配合汤药,效果竟比之前好了几倍。
了尘难得聊起自己的过去,虽不多,可大家都知道了尘的额吉出自医家,了尘少时对行医没有兴趣,可偏偏将那针灸之术学得连自家外祖都称道不已。
巫医死后,了尘成了他们中间新的医者。
胡卿卿和宋钰听完涟秋带来的信息,半晌没有说话。
这些事情中可以知道几点,
一,了尘曾遭受过非人的对待,导致他左手残疾,一度想要轻生。
二,了尘的确来自大都,对药材精确到用小称称过,精确到几两几钱那是大都医者的习惯。
草原巫医善用药草,动物炮制药材,不会针灸之术,了尘不但来自大都,而且其外祖家定是医家大拿。针灸在大都虽为普遍,可对找穴认穴,行针轻重深浅,都极有讲究。
胡卿卿见过他给宋钰行针,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是没有几十年功力,大都的医者都做不到这点。可见他是从小受到医术浸淫的,只是大都有的药材,西北没有,所以他必须跟着巫医从头学起,用草原上有的药材治病救人。
三,他回不去原来的地方,或者说,他决定这辈子留在这片草原里,不会再回大都。
为何一个世家公子会满身伤痕的出现在西北雪地?他是谁?发生过什么?两人对了尘的兴趣愈发浓烈。
本就打算和了尘聊聊霓裳花的事情,若是真能解了宋国公的毒,无论如何都要求上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