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与老母亲的辞别
杨学山从云蒙山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但他第二天一早就想回到县委遂行南下使命。母亲杨魏氏紧紧地攥着长子的手,生怕儿子从自己手中跑掉:“娘为了养活你们哥俩,还有你上边那两姐姐,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多了去了!”杨魏氏眼睛湿润了,“冬天连棉裤都穿不起。西北风一吹,冻得两腿都打颤!刺骨的寒风打脚跟直往肚子里钻,像针扎一样疼得我迈不动步子。为了少往肚子里灌冷风,每当刮西北风的时候,我都不得不用麻绳把裤脚绑起来。我身上穿着的那件棉衣,打嫁到杨家,就再没换过新的。破了补,补了又破。你看补丁摞补丁的!补丁都快顶棉花厚了。一穿就好几十年!整年里破衣烂衫的!跟个叫花子似的!娘也是女人啊!嗨——!”杨魏氏长叹了一口气后,半天才接上气来,“为你们不饿死,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给人当佣人,一宿一宿地熬夜给人纳鞋底子做鞋垫补衣服。熬了夜,第二天早上,还得给人端屎盆子倒尿罐子,完后,还要给人做早饭。做完早饭,给人家端上去,看着人家吃完了,还要把碗筷洗干净,把桌子擦干净,之后还要收拾屋子。收拾屋子的时候,瞅着没人盯着的时候,才敢吃几口饭。那苦日子!寒冬腊月,水缸里的水冰得,把娘的手都冻得裂大口子,一拿东西,钻心的疼。可当把主人家里那么一大堆活儿干完后,主人还要我去煤场去拉煤球。凤虎那会儿还小,怕他丢了,就用根绳子栓在车上,这头拴着他,那头拴在车把上,跟着我拉煤球。那么一大车煤球,我一个小脚女人,一人拉!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眼花!累得我好几次都熬不下去,想一死了之,可一想到你和你弟还小,我死了,你们就无法生活下去了,就咬紧牙关,拖着身子,硬挺着熬着……”杨魏氏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有时找不着活儿了,实在饿了,就捡人家扔到垃圾堆里的东西吃……那会儿,娘一口一口的苦水往肚子里咽啊……”说着,杨魏氏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
“娘!”杨学山上去把娘搂在怀里,“现在日子不是好了吗?”
杨魏氏抹掉脸上的泪水:“是——啊!多亏土改,给咱们穷人一条活路。”
“我南下不正是把南边的,像您这样的千千万万个还在受剥削受压迫的母亲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吗?……”杨学山也替娘抹去伤心的泪水,又把当时报名北上时,劝说娘的话说了一遍。他觉得娘是一个饱经苦难的母亲,懂得受苦受难母亲的困境。
“话是这么说啊!”杨魏氏抽泣了一下,又擦拭了一下流到嘴角上的眼泪,“可娘一想到你就要南下,远离娘好几千里,娘就舍不得……”说着,杨魏氏的泪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了起来,“孩子都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儿走到哪儿,就是走到天边,娘也是天天挂念着!娘把你拉扯这么大忒不容易啊!娘舍不得你走啊!”
“南下,又不是不回来了,娘!”杨学山宽慰着母亲。
“都这么安慰当娘的啊!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说不定这一南下就是咱娘俩的离别日……”杨魏氏泪流满面地看着儿子。
“当然能回来!一定能回来!”杨学山心虚地说。
“哪个出走的,不都怀着衣锦还乡的想法啊?!可实际上,回来的有几个?就拿北上来说吧,没听说回来几个,光听说谁谁北上被杀了!”说着,杨魏氏双手紧紧地拉住长子的手,又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很多人一走就没了信儿了。你南下,娘怎么能放心啊?!还是守在娘身边,娘才放心!”
杨学山把娘紧紧地搂在怀里:“娘,儿知道您把我拉扯大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罪。等我南下完成了任务,就回来,就守着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了!伺候你一辈子!”
“娘听出来了!这都是宽慰娘的话!娘又不是没见过打仗的场面。每次打完仗,地上躺着一堆一堆的死人!一个一个埋不过来的时候,就挖一条大沟,尸体往大沟里一扔,摞满了,浮头儿上就盖上一层土。然后再挖一条大沟,再把还没埋的尸体往大沟里摞……就这么儿着把战死的人往沟里一埋,就拉倒了。爹娘连儿子的尸首也见不着啊!”杨魏氏眼里又闪动起悲伤的泪水,“当年我还被拉去埋过尸体呢!看着那一堆一堆摞着跟小山似的战死的人的尸体,心里可不好受了。心想,要是亲娘看见自己的儿子横尸在里边,那得多伤心啊!死的过儿都有了!”说完,杨魏氏悲恸地望着窗外,“北庄上刘得财北上没几天,家里就接到了死亡通知书……”
杨学山怕娘越说越伤心,赶忙打断娘:“南下可能不会像北上那样……”
“哪儿的战场都死人啊!不是光北上的战场死人,南下的战场就不死人了?!”杨魏氏两眼又滚动起泪水,“你要南下,娘最怕的就是像北庄上的刘得财的娘那样,过不了几日,就收到一张死亡通知书。”
“不会的,娘!我肯定会回来的!”杨学山使劲把语气说得很坚定,以便使娘放心下来。
“但愿老天爷保佑我的长子平安回来。”杨魏氏长出一口气。
“一定会保佑我平安回来的。”杨学山赶紧安慰娘。
看着一直宽慰自己的儿子,杨魏氏一点儿也放不下心来:“套儿,咱们不南下了,就在当地做点儿事吧?”杨魏氏两眼盯着儿子。
“不南下可能不行。”杨学山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娘说。
“南下是革命,在咱们这儿也革命,你说是不是?在哪儿咱们也是为共产党政府做事,是不是啊?”
“那可不是一回事!谁不想留在解放区里平平安安没有危险啊?谁也不愿意去打仗……”刚说到这儿,杨学山觉得说得不对劲,赶紧转变话题,“可政府已经叫我南下了,如果我不南下,就是临阵脱逃,是逃兵!逃兵是要被枪毙的!”杨学山故意把话说得严重些。
“逃兵要被枪毙”的话让杨魏氏一激灵,她不由自主地又紧攥起了了儿子的手:“咱不当逃兵,就是在咱们当地革命。在当地革命不能算逃兵!”
“那也算是临阵脱逃!”杨学山看娘有些松动,又往不南下不行的方向说。
杨魏氏无奈地看了看儿子,轻轻地搓起儿子的手:“你不想当逃兵,娘知道。你打小就心眼直,忠诚厚道不干亏心事。要不这么着吧”杨魏氏目光充满了爱意,“咱们不这一拨儿南下了,咱们等一两月后,下一拨儿再南下。”
“为什么?”杨学山不解地看着娘,“这拨儿是南下,下一拨儿也是南下啊”
“先把媳妇给你娶上!你都二十七了,也该娶媳妇了。”杨魏氏语气坚定,“娶上个媳妇,让媳妇怀一个,再南下。”看着儿子还不解的目光,解释道,“这样也让娘有个念想。万一见不着你了,还可以看见我的孙子……这样,娘也好受点儿。”
“这恐怕也不行。”杨学山怕娘伤心,婉转地说。
“这有什么不行的?又不是不南下了,只是推迟这么一两个月。领导也得情理不是?”
“这怎么跟领导说啊?我已经答应王杰副县长这一拨儿南下了!”杨学山不敢直接驳回娘的话,“恐不能为了娶个媳妇就耽误南下吧?这还算一个带头人吗?”
“这么着就耽误南下了?”杨魏氏把腰伸直了,“南下不只是这一拨儿。你没瞅见,北上都是一拨儿接一拨儿的。南下也得一拨儿接一拨儿的。你这拨儿不南下了,下一拨儿再南下呗!领导不常跟咱们说,革命不分先后啊?你就是这点不好!”
“哪点不好了?”杨学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死心眼儿!”杨魏氏心痛地瞪了儿子一眼。
“你让我这个大男人怎么向领导开口,就为娶个媳妇?儿女情长的?”杨学山把头扭向一边,“我还算有骨气的男子汉吗?”
“吆——喝——喝!还开不了口!还儿女情长!”杨魏氏打了儿子一下,“谁说革命就不娶媳妇了?谁说革命就不让娶媳妇了?领导哪个没娶上媳妇?!”杨魏氏顿了下,“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再革命,也得娶媳妇啊!要是你革命不娶媳妇,他革命不娶媳妇,等你我一个个死去了,革命还有后来人吗?”杨魏氏理直气壮,“咱们又不是不南下,是不这拨儿南下,等一段时间,娶完了媳妇,媳妇有了后,咱们还要南下!咱们雄赳赳气昂昂南下!大踏步跨过黄河南下……”
“是迈着大步南下!”
“不管怎么着南下吧,反正到时候咱们迈着大方步儿,”杨魏氏马上意识到不对,又改口,“咱们跑着南下!”杨魏氏又打了儿子一下,笑道,“你这个傻孩子!”
杨学山终于知道娘让他娶媳妇的一片苦心了,忍俊不禁地说:“恐怕不行了。我听说,已经下达了出发的命令了。”
“怎么不行啊?!革命不分先后!你要碍着面子,明儿我老太婆跟你们王杰副县长说去!王杰副县长也是有娘的大老爷们,我跟他说,他不能把我这个跟他娘岁数差不多的老太婆轰出来吧?!”
后来杨魏氏娘俩争执了挺长时候,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杨学山拗不过娘,不得不同意娘明天跟他一起去县委找王杰副县长。
第二天,杨学山与母亲杨魏氏来到县委所在地时,王杰副县长正在开会,李军队长来到杨学山的寝室看望杨魏氏。
听取长辈杨魏氏的诉求后,李军知道杨魏氏的想法了。他先问候道:“大婶子,近几年日子过得还好吧?”
“忒好了呗!”杨魏氏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以前连想都不敢想这一辈子还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啊!”杨魏氏乐得合不上嘴,“现在顿顿都敢放开肚子往饱里吃了!要是搁着过去,哪儿舍得这么敞开了肚皮吃啊!”杨魏氏缓了口气“就这么着敞开肚皮吃,家里还存有余粮呢!”
“过些时候,说不定这么好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了。”说罢,李军向杨学山使了眼色。
杨学山马上会意地点头。
杨魏氏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着?”
“说不定这幸福日子享受不了几天了。”李军一看杨魏氏紧张的表情,心里有了底。
“过得好好的,怎么着就过不了呢?”杨魏氏紧盯着李军。
“地主恶霸势力要打过来的话,分的土地还得还给地主老财啊!”
“地主恶霸打过来?”杨魏氏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没立刻反映过来。
“地主恶霸势力正在南边集结军队想打过来占领咱解放区这地方呢!”李军向杨魏氏解释。
“地主恶霸还想占领咱们解放区?”杨魏氏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叫咱八路军打得又弃甲又丢烟枪的,光着屁股满中国逃蹿呢吗?”
“被解放军打得如同乌龟缩头一样,把大量军队收缩到一起,不再那么张牙舞爪了,一点也不假。”李军顿了一下,“但还有没打得光着屁股满中国地逃蹿的程度呢。现在地主恶霸正调动军队与咱解放军争夺中原呢。自古以来都有得中原者得天下的说法。如果咱们解放军不夺取中原,被地主恶霸势力夺得了过去,以后这天下就是地主恶霸势力的了。以后咱们这儿也得属了地主恶霸势力。如果解放军夺得了中原,以后这天下就是咱解放军的。那咱解放区也属于解放军。”
“那就赶紧着……打地主恶霸势力啊,别让地主恶霸势力得到中原啊!”杨魏氏紧张得两眼盯着李军看。
“那就得派人去打地主恶霸势力啊!学山这次南下的地方就是要跟地主恶霸势力争夺的中原。”
到这儿,杨魏氏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军绕来绕去是想把自己绕到儿子南下的话题上来了。她不好意思但语气坚决:“我们学山不是价不南下了。我正想跟你们领导说说呢,我们学山只是这拨儿不南下了,等娶个媳妇后下拨儿再南下。”
“是啊!我听懂您的意思了。但是,现在战局非常关键!我们跟地主恶霸势力都在中原放好兵力了,就等着对打呢。在这节骨眼上,我们和地主恶霸势力都在变着法儿地增兵想把对方打败呢!”李军观察着杨魏氏的表情,喝了口水后,接着说,“这打仗就得抓住战机。你想推迟一两个月,等娶了媳妇再去打。地主恶霸势力可不等着你娶完媳妇再跟你开打。如果你非要先娶媳妇再南下打地主恶霸势力。地主恶霸势力就会抓住这一有利战机,轰隆轰隆把坦克大炮开到咱家门来了。”李军又喝口水,“那坦克大炮可比电驴子(抗日时,中国的老百姓把日本鬼子的摩托车叫电驴子)跑得快,一天就跑出七八百里路。您老想想,这一两个月坦克大炮能跑多远?”
“中原离咱这儿多远?”
“二千来里。”杨学山插话。
“两天就打到咱家乡来了!”李军提醒杨魏氏,“还没等您把媳妇娶上呢,像赵老四这些地主恶霸的武装就把你的儿媳妇抢走了!”
“这倒是啊。”杨魏氏点着头,“这我信!赵老四那些地主恶霸可祸害人呢!可不是个东西呢!”
李军看到杨魏氏点头了,向杨学山使眼色。
杨学山高兴点头回应李军。
“不过,咱们说句心里话啊。”正当李军觉得已经做通杨魏氏的工作而庆幸时,杨魏氏又发话了,“中国那么多人呢,不差我们杨学山一个。我们学山推迟一两个月,还有那么多的人不推迟呢不是价?”
李军深思片刻,说:“其实,您老的心思,我知道。天下的父母都这么想,中国人多,不差自己儿子一个。都不想失去自己的儿子。”说着,李军走到杨魏氏跟前,语气缓慢起来,“你不想叫儿子去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国,她不想叫儿子去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国,末了,还有谁去去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国啊?谁去保卫咱分得的土地和新建立起来的幸福家园啊?”
杨魏氏觉得是这么个理,没有跟李军理论。
“没有新中国就没有咱们穷苦农民的幸福家园!”李军趁热打铁起来,“如果我们不彻底打倒压在我们头上的三座大山,像刘老四那样的地主恶霸还将肆无忌惮地杀害穷苦人的丈夫,儿子的亲爹。刘老四那样的恶霸还会继续欺压我们穷苦人。”
“这倒是……啊。”杨魏氏又不由自主地点头。
“大婶子,您受剥削制度残酷剥削了几十年,您身有体会。尽管咱们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拼命干,咱们不比地主老财干得少,相反比他们干得多得多!多好几倍,甚至多几十倍!末了,咱们还是挨饿受冻!可地主恶霸们冬天屋里烤着火,暖和着,夏天,屋里有丫环给扇着扇子,树凉儿下乘着凉,什么都不干,却养得肥头大耳朵。可咱们呢,饿的皮包骨,冻得浑身僵硬,而且穷得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咱们没本事,是不公平的剥削制度造成的。如果不打倒三座大山,解放全中国,这不公平的剥削制度就不能彻底铲除了,自由平等的新中国就建立不起来。咱们穷苦大众还不能彻底翻身!永远都得给那些地主老财扛长工,当牛做马!如果我们不南下解放全中国,像您这样受尽摧残剥削的千千万万个母亲还要在剥削制度的压迫之下受苦受累,甚至被剥削制度摧残致死。”说罢,李军停下来看杨魏氏。
杨魏氏眼里闪动起泪花。
“大婶子,我和学山南下正是要去执行这一项人类历史上非常非常神圣伟大的任务,——铲除人剥削人的制度。推翻三座大山就是要去还没有铲除封建剥削制度的地方去铲除封建剥削制度。解放全中国就是去那些还没有建立起来的自由平等的,还实行着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的中国的南方建立起自由平等,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这是改变世界的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也是改变咱们穷苦农民命运的历史壮举!是咱们穷苦农民奋斗了几千年的最终目标!”李军越说越激昂,“咱们要团结一致,扭成一股绳,一鼓作气推翻压在我们头的三座大山,把封建剥削恶霸们都打倒!”
“理是这么个理啊。”杨魏氏不住地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呢?”李军认真看着杨魏氏。
“我们学山都二十七了,还没价娶上个媳妇呢。革命也得续上香火不是啊?”
“学山是二三年生的!”李军认真说,“二三年生的,今年是二十五岁。”
“按照咱们这儿的规矩,按虚岁说年纪。”杨魏氏提醒李军。
“这没关系,二十五也好,二十七也好,反正就是那天生的。”李军会意地向杨魏氏点头。
“我们村大明、邋遢儿他们跟我们家学山同岁,都娶上媳妇了!大明家的大小子都十好几了!都能下地帮家里干活儿了。再过几年,大明的大小子都要娶媳妇了!而我们学山还没价媳妇呢!今年要算学山二十七的话,再过两三年就三十了。男过三十娶妻难!哪还有十三四的姑娘嫁给年过三十的半大子老头儿啊!”说罢,杨魏氏发愁地瞅着李军,“人过三十日过午,无妻无儿和尚头!这都有讲究儿的!”
杨魏氏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那个时候,农村有点钱的人家,儿子十五六就迎亲了,早的十三四就娶媳妇了。而且过了年就当爹。同宗族中,越富的人家辈分越小,因为等到穷人家的孩子娶上媳妇的时候,富裕人家的孩子的下一辈儿都快娶媳妇了。那时候杨学山在西罗山村的辈分是最大的,同族人家的五六十岁的人都管杨学山叫大爷。因家穷,杨学山的父辈们娶媳妇困难,每代都比富裕人家娶媳妇晚十多年。这样积累起来,到杨学山这辈,就比同辈的富裕人家少生好几代人!
李军觉得杨魏氏的话确实是这么回事,孩子都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在不惦记的,所以一时没法回答杨魏氏。
“革命尚无成功,娶妻还需放一放!”杨学山一看李军回答不上母亲的话来了,赶紧插上一句。
李军听了杨学山这话,不由地笑了起来。
“别打岔!正经点儿!”杨魏氏打了杨学山一下,然后又对李军说,“像我们这样穷苦人家,娶个媳妇可不是件容易事!打生下套儿来,我就开始琢磨给他娶媳妇了。现在家里也有地了,日子也过得像模像样了,人家也不嫌弃了。”杨魏氏自豪起来,“我娘家于家庄,六叔家的魏槐花,今年十四了,可俊乎了。前年个儿,还没这么俊呢,今年个儿,一下就长开了!那个俊劲儿,十里八里都难找啊!”
“这就叫毛头姑娘十八变,临到结婚还要变三变!”李军被杨魏氏欢喜劲儿感染了。
“原先想,等今年秋收后,留足了粮食,把剩余粮食换成钱,再养成几头猪,就给学山把事儿办了!”杨魏氏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槐花那孩子不仅俊秀,听说还挺勤快。到时候,有我们学山享不尽的福……”
“已经跟槐花家定好亲了?”李军担心地问。
“还没正式提亲,叫人捎话去了。也回话了……”
“槐花同意了?”李军急忙问。
“同意啊!”杨魏氏自豪地说,“我们家人口不多,地十多亩!日子好过!”
李军为难起来,经过与杨学山的接触,他觉得杨学山不仅诚实厚道,还是个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特别能干的青年小伙子。特别想带着杨学山南下,给自己当一个好帮手。如果硬要杨学山南下,耽误了杨学山的婚事,对穷苦人家的杨学山来说可不是个小事。
正在李军为难的时候,杨学山发话了:“等南下回来再办呗。”
“你说的轻巧!南下回来办?南下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杨魏氏瞪了儿子一眼,“等你南下回来,槐花的孩子满地跑了,都!”杨魏氏停了一下,指责儿子,“你认为你是太子呢!你能遇到槐花,那都是你娘这一辈子修来的福!不是你娘修来的福,你能娶上槐花这样俊的媳妇吗?”杨魏氏顿了一下,“做梦去吧!”
“这么着吧,”李军不甘心失去杨学山这么一个好帮手,“如果学山南下,槐花嫁给别的人家了,”李军停顿了一下,像是暗下决心似地说,“我就在中原给学山娶个仙女。”
“中原跑马平川的,连个仙山都没有,哪来的仙女!都说林大出俊鸟,山深出美女!咱太行山,林深树高,山美水美,一个个姑娘都透着亮的美。哪儿的姑娘有咱们太行的姑娘美啊!”杨魏氏自豪的表情溢于言表,“最美不过燕赵女!这自古都有说头的!”
“我们南下是到黄河以南。古有神州大地之称!神州大地出女神!”李军眼珠子不停转着想着,“那儿的水土好,姑娘长得比咱们北方的姑娘水灵漂亮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个个皮肤都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睛还大大的,眼皮双双的,水汪汪的。”李军边说边比划着,“看你一眼,绝对让你吃上一口蜂蜜拌白糖——心里要多甜蜜有多甜蜜。到时候给你养活十个八个孙子来!”
“再多女神,也轮不着咱学山啊。我心跟明镜似的。到人家那儿又分人家的地又革人家的命的,人家还能让你娶他们的女神?!不乱棍打死我家学山就算学山命大福大造化大了!没准儿,学山这一南下,我连个尸首都见不着了。”杨魏氏突然悲观起来。
屋里突然寂静了,三个的呼吸都听得真真的。
“革命的理,我也懂。这么着吧,”杨魏氏打破沉寂,“我也别价拦着学山南下了。你们呢,也别价太难为我这个老太婆。”杨魏氏顺了顺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现在把学山带回家,马上给学山把大事办了,槐花过了门,我就把学山交给你,跟你南下打倒封建剥削制度去!”
杨学山见李军不好意思再强硬回复娘的话,走到娘跟前:“娘,不是李队长不让推迟,这是战局要求的。别再难为李队长了。你看李队长都把话说得呣儿明明白白的了。现在不能推迟南下了。但凡可以推迟的话,李队长也会答应您的。当年刘老四陷害咱的时候,李队长不是帮过咱吗?后来刘老四不再那么明目张胆了,不是?前两天不是又让我回家帮助凤虎种了几天地吗?”说着,想把娘扶起来往外走,“娘,你就让我南下解放全中国去吧。只有完全解放了全中国,我们这样的穷苦人才能真正直起腰来。只有我们穷苦老百姓掌握了政权,才能永远不会让刘老四那些地主恶霸再来杀害我们穷苦人。”然后恳求母亲,“你回家吧!别再说了!再说,就忒为难为李队长了。就说能推迟的话,如果李队长答应让我回家娶媳妇去,其他人知道了,也会找李队长来推迟或是不南下什么的了。那样,李队长怎么带着队伍南下?南下任务又如何完成得了?是吧,娘?我就这拨儿南下了!”
“你这孩子啊!”杨魏氏坐在原地不动,瞪着儿子,“心真够硬的!在这儿一别说不定永远也见不着你了!”说着,杨魏氏两眼又闪动起泪花。
看着杨魏氏伤心起来,李军赶忙安慰杨魏氏:“大婶子,我们南下跟当兵南下打仗还是有区别的。我们不在战场冲锋陷阵,是等大军解放中原后,在中原大地上建立人民政权。”
“那也挺危险的!这我知道,跟咱们这儿的工作组式的,几个人到人家村子里动员土改,分那儿地主恶霸的地和浮财什么的。可地主恶霸是好欺负的啊?地主恶霸都是些什么人啊?老实巴交的人能当上地主恶霸吗?当上一地界儿的地主恶霸的人都是些恶人凶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人!而且地主恶霸们势力可大呢!一般人惹不起!”杨魏氏缓了口气,“本来人就欺生,再分人家的地和财产,地主恶霸能轻饶得了你们?还不得想方设法往死里打你们?你们南下不是求神拜佛去了,那是去挖阎王爷的心去了!”杨魏氏长叹一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娘,没事的,啊!”杨学山又想扶娘起来。
“大婶子,你说的一点儿也不假!我们南下就是挖阎王爷的心去了。但我们挖的不是一般阎王爷的心,是封建地主剥削制度阎王爷的心!。谁叫封建地主制度几千年几千年地让咱们穷苦大众受压迫受剥削呢!我们南下就是要把祸害我们穷苦人的封建地主恶霸的阎王爷般的心挖掉,让咱们贫苦人民过上幸福的日子!”
杨魏氏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婶子,你放心,你就让学山这拨儿跟我一起南下吧!这么着吧,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在这儿向您打保票:我活着,就一定让学山活着!”李军也走到杨魏氏的跟前,腑下身去牵杨魏氏的手。
杨魏氏抬起头,抿着嘴朝着李军苦笑。
“大婶子,我可是这拨南下的队长。”看了一眼心里还不放心的杨魏氏,李军又加了一句,“叫谁到哪不到哪儿,都是我说了算的。”
“噢——”杨魏氏看李军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看了一眼儿子,慢慢起身往屋外走。边走边无奈地说,“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女要出嫁,儿要离娘,只能娘随儿便了。”
“娘,不用担心,过不了两年,等南下任务完成了,我一定回来孝敬您!”
“大婶子,如果学山南下回来,槐花嫁人了,我叫我们家那口子,给学山说个比槐花还俊的媳妇。”李军上去扶着杨魏氏的手。
“还掂记着娶啥媳妇啊!能活蹦乱跳地回来一个大活人就阿弥陀佛了!”杨魏氏站起来要往外走,看见被子上的新棉大衣,停下来看了一眼杨学山,又看了一眼新棉大衣,又看了一眼杨学山。
反应极快的李军赶紧告诉杨学山:“咱们南下的地方比这儿暖和,而且天气都暖和了。把这棉大衣给你娘拿上。”
“唉!”说着杨学山抱起大衣往娘怀里塞。
“你南下要是牺牲了,这么好的大衣也就白瞎了。还不如我把大衣拿回家,让我和你弟我们娘俩用呢!”说着,抱起大衣,撇了杨学山一眼,“咱们家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大衣呢!如果你死在南下,叫别人拿走,这么好的棉大衣就太可惜了!”说着,抱起棉大衣,径直向门外走。
后来杨学山回忆,从他娘把发下来的棉大衣拿走的行为看,他娘笃定杨学山南下后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了。另外,杨学山家里几辈子受穷,他的曾祖父挑着担子,从西邵村来到西罗山村,一家就有一件棉袄,谁出去推碾子干活谁穿,他娘嫁给到杨家后,身上一直穿着嫁过来时穿的棉袄,破了补,补了又破,补丁摞补丁,没有钱买新棉袄,更别说穿上杨学山发的这种长的新的棉大衣了,觉得杨学山要死在外边了,这么新的长棉衣再扔在外边了太不舍了。
杨学山和李军一直目送着杨魏氏远去。
看着娘远去的身影,杨学山两眼湿润了,——辛苦了一辈子的娘,身躯会越来越弯曲,步子会越迈越艰难。一直看着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方的山后,杨学山才回到自己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