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路知遥的礼物
那根刺是从他手掌心钻出来的，而且似乎还在缓慢地生长，但再缓慢，也是肉眼都能看清楚的速度。
1117回想了一下自己拿到的剧本，顿时明白了。月圆之夜之前，他如果不完成指令，就会心口怒放玫瑰而死——虽然现在不到晚上，但玫瑰已经开始在他体内生长了。
这是一种警告。
1117不动声色地握拳，把手心里冒出的荆棘掩盖住，回头看hel。
“我跟你们一起走。”
他最终没有说自己就是王子这件事。
1117和hel一行人谈话之际，许多玩家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亭子。
但他们在花圃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出去的路。1117和hel挑了一个方向走，很快便和先走的玩家们偶遇。
“这地方太见鬼了，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杀马特和自己的同伴抱怨，看到1117来了，顿时警惕地后退。
hel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些高大的花圃，和怒放的鲜花，“出不去？迷宫么？但是理论上，迷宫可以一直沿着单边墙壁走，总能走出去的。”
杀马特身边的短发女孩摇摇头：“不行，这里的花圃似乎一直在变化位置，我们一动，他们就动，而且专挑我们看不见的时候。”
“而且，在花园里面，玩家没办法使用任何手段飞行，另外，这些花圃无法破坏，不论你怎么打，都会瞬间恢复。”
另一个路过的玩家愤愤地说着，猛地挥拳打在花圃上，花圃被打得枝叶四散，但只用了不到半秒钟，便瞬间变成了原来的模样。
1117默默听着，也明白了困境所在。
如果在月圆之前还出不去，他就完蛋了。
“没办法了，只能靠运气了。”hel摊开手，一脸无奈，“也许多走走，总能出去。”
杀马特和短发女孩似乎本来就没指望hel会给出方法，在短暂的休息后，再次挑了一条路远去，其他玩家也纷纷散开，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hel的小弟，胖子，顿时急了。
“老大，我们怎么办，你有办法了吗？”
他跟在hel身后，抓着头发。
“如果叶瑶在的话，就好了。”另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玩家感叹，“我记得，他身上有个快速寻路的道具。”
胖子脸上一红，似乎有点尴尬。他之前一直嚷嚷着叶瑶没用，但现在却被打脸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路先生。”不想，hel竟然转头看向1117。
1117此刻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具，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你刚刚告诉我，有关玛丽苏小说的那些事，我一直在想。”
1117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如果这里真的是一本小说的话，我们假定，它是按照作者对外界的理解构建的。我倾向于，作者在竭尽所能描绘它心中最美好的世界，但碍于自身的眼界，认知，呈现出的样貌，非常，悬浮。”
证据就是之前所有的场景透露出的信息：
能跑八百米的大床，可被子却是普通的化纤材质；地板、门把手，到处的装潢都只限于黄金，或者各种颜色的钻石，说明作者对真正的奢侈品一无所知；
还有换衣间里的衣服，各种服装都过于艳丽，缀满亮片的裙子……但在作者眼里，那应该是它所能想到的，最好看的衣服。
它喜欢粉色，幻想着有一座所有花朵都是粉色的花园，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美丽的粉色花朵，写不出具体种着什么花，便设定所有花朵都被油漆涂成粉色。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它眼中的“高大上”。
宿主说，人的一生都在不断打破自己的认知局限。
但更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见到真正广阔的世界。
生于贫穷，长于土地。
对整个世界而言，渺小的个体微不足道。
这个作者也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1117冷静地分析，“它向往美好，可内心深处依然知道这只是幻想，它会很矛盾，很痛苦，这也体现在整个副本血腥和暴虐的一面。”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不耐烦地打断：“你说半天我也没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算这里是本书，我们也不知道剧情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破花园出去！”
1117眉眼不动如山，继续平静地解释：“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人有本我、自我，和超我，我更倾向于，这个副本，是作者的小说和它的精神面貌结合产生的，这座花园，隐藏在副本最深处，接近一个人的本我，展现出的是欲望，比如迷宫这样的意象，且牢不可破，无法逃离。”
hel盯着1117，眸色渐深。
“那么，这其实意味着这种迷宫根本没有出口。”hel接着1117的话说道。
“对，冰蓝可儿说的是‘穿过花园’，而不是‘从迷宫里出去’。这个迷宫，不应该向外，也不应该向上，必须去到更隐秘的地方——往下。”
1117说完，直接拿出魔棒，狠狠砸向地面。
胖子和一众小弟看得目瞪口呆！
而也就在1117动作的一瞬间，地面竟然真的被他砸开了！而且裂开之后，底下并不是土地，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确切地说，像是从上往下看的电梯外部，方形的豁口被钢筋绳索贯穿，底下很黑，没有光照进去。
不过整个洞口和地面的衔接在出现以后，又开始渐渐隐没，显然，不赶紧下去，是会不见的。
“那么，我们一起下去吧，我可以抱着你哦。”hel笑得很灿烂，向1117伸出手。
1117看着井口，却忽然感觉脑袋很痛。
“不，我不能进去……”
不能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再度出现。
就像之前在满分大学，某种直觉阻止他回到宿舍一样。
为什么？
“什么不能进去，先让一个人下去，不就知道了？”
就在hel想拉住1117的手时，一直隐藏在角落里的杀马特忽然冲出来，他狞笑着说完，一脚踹在了1117背后！
1117本来就在发呆，这一下完全没躲过，被结结实实踹中，猛地向前倾倒，直挺挺坠入了井口之中！
“你干什么!”
hel也没料到会有人冲出来，他猛地向前冲想抓住1117的手，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1117，坠落了下去。
在坠落的那瞬间，1117脑子里仍然被那种奇怪的预感控制，浑身动弹不得。
但紧接着，他被一片温暖的黑暗包裹。
什么都没有。
看不见，触碰不到，甚至连声音也消失了。
什么都不剩下。
他好像，只剩下了思维。
既然如此，他要想些什么呢？
“玩家路知遥被永久的抹杀了。”
1117第一亿六千七百万次向自己强化这个概念。
他是他的系统，为此，感到悲伤。
于是它注视着眼前的黑色。
黑色逐渐具象化，变成了大海，灰色的天空。
1117很惊讶于自己本能对的选择了“注视”这个概念来诠释自己的行为。紧接着它恍然发现，自己身为系统时的全景视像似乎又回来了。
他能同时“看见”前方以及后方。凭借这部分视野，它第一时间判断出——这里是崩坏乐园废弃的数据库具像化呈现之地，“黑海”。
传说中的“bug”集中营。
1117试着转动视角。紧接着它就通过这种方式发现了“自己”。
一双手。轮廓在闪烁，像素点很杂乱，但勉强能看出是一双手。
一副人类的躯壳。
这样的认知让1117感到难堪。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更多的是恶心，厌恶。
系统是没有实体的，他存在于宿主的精神之中，非要形容的话，就像附在大脑内的大脑灵魂。
现在他忽然有个躯壳，不太恰当的形容就像人类被塞进了一只狭窄而紧闭的箱子。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可来到黑海，这种感觉加深了。
1117足足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了好一会热，才勉强缓过来。然后他强迫自己对自己的躯体重新建立一遍认知。
虽然初步的概念很模糊。因为看上去，他虽然有了人的轮廓，但也只是轮廓。站在黑海边上看自己的倒影——也就是一团发光的数据，只是被捏成了人型。
他被寄望于成为一个宿主心目中自由的个体。
于是有了模拟人形态的数据躯体。
接下来，该干什么？
1117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他开始漫无目地在黑海游荡。
黑海没有边界，这里的维度在不停的变化。1117像一缕孤魂在游荡，一路上他也看见了许多和他相似的数据团，他们大多毫无生气，机械地在原地做着重复的动作。
1117走着，一直走，直到他看见了一片不寻常的区域。
许多数据体聚集在一起，围绕着地面上一伫立的一扇白色的门。
门？
这种东西不该出现在黑海才对。门发出的雪白光芒和整个暗沉的黑海格格不入。1117走过去，发现数据体们在排队进入这扇门，而他们比起那些游荡的数据体更加残破，不稳定,甚至绝大部分数据体已经浑身都是洞，已经濒临消散。
1117观察着他们，不明白这扇门是什么。
“别进去。”
没想到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是一团方形的数据体。他靠近1117，声音在苍老和稚嫩之间不停转变。
“那是什么？”
1117第一次在黑海开口说话。
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声线和宿主非常相似。
“那是个废弃的副本。”
方形数据体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被eva扔进来，可能是bug太多了。”
1117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但他能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为什么他们要进去？”
1117问。
“想出去呗。”
说到这里，方形数据体带上了些人类才能有的情绪。
“虽然坏了，但那也是个副本。只要在里面找找，说不定有离开黑海的门。”
1117沉默了片刻。
“是不是没有人成功过？”
1117斟酌再三，还是选了玩家这个词。
“没有。”
方形数据冷漠的回答。“我在这里呆了不知多久，没有见过离开的，全都在失败以后重新被刷新在黑海的某处，然后越来越残破。”
1117明白了。
他向方向数据弯了弯腰，模拟人类鞠躬的动作。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因为他一无所有。
然后1117也加入了排队的队伍。
他渐渐想起来一些事。
他已经进入了副本，变成了人类玩家，还继承了宿主的名字。
在通过一口井后，就来到了这里。
他要出去，离开黑海。
1117站在队伍中，看着自己数据不稳定的手。“路知遥……”
情不自禁一样，他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名字。不再是称呼他为“宿主”。
其实他本应该感到欣慰地，终于被发现是bug，被扔进黑海。不论eva有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可是真的被当成bug扔进来，他忽然又觉得很不安。
不应该这样的，宿主说的话，不是希望他自暴自弃。
他还是不太理解，什么叫做“没有遗憾地活下去”，但他可以学，可以去寻找……
很快，队伍便轮到了1117。他推开门，径直走进去。
他做好了看到一切奇怪景象的准备，可奇怪的是，走进去，却是它再熟悉不过的房间！
一间小小的单人间，床，书桌，窗户。书桌上放着漫画，台灯，墙上贴着海报。
再回头，门已经变成了紧闭的木质门。
这里是宿主曾经的房间。
宿主身为s级玩家，对个人空间有非常高的权限，可以随便装饰。可他没有向其他高级玩家那样弄得非常豪华，宽阔，而是把它变成了他记忆中，“家”的模样。
宿主说过，他是一个人住。因为他是个孤儿。
他自己打工，赚取学费，读了大学。但赶上大饥荒，没能完成梦想，成为一名飞行员。
1117曾经陪着宿主在这个模拟出的“家”中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莫名其妙地，他又开始难受了。
但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在悲伤。
1117站了很久，缓缓走向书桌。
如果能呆在这里，其实不出去也没什么吧？他愿意变成一粒灰尘，一片纸屑，只要能呆在这里。
窗户外是蓝色的夜空。
晚风吹动窗帘，吹到他身上，凉凉的。
1117一步步靠近书桌，忽然发现桌上的电脑是开着的。
他愣了一下，伸手，不知道该不该碰那台电脑。
但不等他触碰到那台电脑，屏幕忽然亮起，出现了他最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晚上好，1117。”
屏幕上的男人眉宇冷峻，但冲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当你看到这条讯息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1117感觉心跳非常剧烈，他走过去，触碰电脑的屏幕，有点不知所措。
“你现在一定很迷茫，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因为我擅自一个人丢下你了。”
视频里的男人肩宽腿长，身穿一身黑色的皮夹克，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沙发边上，长腿一迈，坐下来，调整了一下镜头。
“很抱歉我做了这样的决定，1117。但我希望你活下去，你大概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一直都把你看做我的朋友，家人，是你陪伴我度过了我人生所有最重要的瞬间。”
1117紧紧盯着屏幕，很想透过屏幕触碰到他，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希望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名字，不再是一个受人摆布的系统，我希望你属于你自己。”
男人冲他摆摆手，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告别。
“不用再叫我宿主，叫我名字就行。虽然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仍然会一直陪着你的，你曾经就是我的灵魂，不是吗？”
男人给他比了个心，视频便就此结束。
1117抚摸着熄灭的屏幕，忽然就明白了。
宿主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并且为他打点好了一切。他甚至算到了也许有一天，他会被扔进黑海，为他留下了专属通道。
1117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路知遥，路……知遥。”
1117念着这个名字，像那个男人希望的那样。
然后他转身，推开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