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挽留

    长工们高声大喊着维持秩序，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头发被挤得乱糟糟的，混乱根本平不下来，直到前面喝到热粥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也排出了队伍。　　一日复一日的分粥，大爷囤积的那些粮很快就见了底，一个个粮袋都空了下来，排队的人却一日比一日多，一个个伸头往前望着。　　“哥，粮不够了怎么办？”

    何令行抹了把额上的细汗，锅里的粥越来越稀，已经没有填补的了，最多还能挨两天。　　“先把家里的两袋拖过来。”

    何令行一下急了，“哥，家里就俩袋，还有几个孩子等着吃呢。”

    “先拖来，我再想办法。”

    何令行很想接话，他哪儿想办法去，现在有钱都没处买，那两袋米拖来，他们家就要挨饿了。　　“小珍，你看——”　　吴梦看着兄弟俩，朝路尽头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两人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瞧见两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驮着许多麻袋，骡车旁跟着的人是……赵爱华。　　骡车停在了远处，赵爱华原地踌躇了半天，才迈着忐忑的步伐朝三人走过来。　　赵爱华上次是真的被何令行吓怕了，连着好几天精神敏感，晚上睡觉做噩梦，这会也是垂着眼皮看都不敢看他，不安的眨着眼睛道，“我们……就这么多了，我和阿莲也要活。”

    何令行抱着手臂用眼角瞥她，上次的事他也是一时冲昏了头，回过神来也吓得不轻，不过能让赵爱华主动交出粮食也算歪打正着。　　“谢谢你，你帮助了很多人。”

    何令珍是个公允的人，毫不吝啬的给予了感谢和赞美。　　赵爱华有些羞愧，但看那些喝到热粥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的喜悦，心也暖了起来，这幅画面也会永远存放在脑海里，成为她的骄傲。　　“何医生、吴护士，真的是你们，你们回来了——”　　一个瘦挑的身影有气无力的跑过来，干瘦到眼窝凸显的脸上满是惊喜，短短一两百米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量。　　吴梦一下子认出了他，鼻子止不住的发酸，迎了两步，唤了一声‘赵根’。　　“我还说是哪个大慈大悲的菩萨来救我们了，原来是你们回来了。我就知道，何医生和吴护士一定会回来。”

    赵根咧起大大的笑容，干瘪的脸颊凹陷，颧骨凸起格外清楚，充满希冀的追问道，“何医生、吴护士，诊所还会再开吗？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落下练习，每天都给萝卜黄瓜扎针，吴护士给的书也反复在温习，我可不可以继续在诊所做助理？”

    吴护士抿了下嘴唇，避开视线，下意识去看何令珍，看到他同样逃避的目光。　　“弟弟妹妹还好吗？”

    赵根脸上闪过痛苦之色，“妹妹差点没挨过去，您的粥来的太及时了，谢谢您。”

    “去给弟弟妹妹送粥吧。”

    何令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不敢用力，似乎轻易就能把他的骨架拍碎。　　吴梦的视线总是不受控制的沾黏在何令珍身上。　　诊所开张吗？　　她也希望。　　八月十五中秋节，没有浑圆的月亮，却迎来了一场久旱之后的甘霖，整片土地都沸腾了，百姓们跑出屋子在雨幕中大笑大哭，奔走拥抱，宣泄心中久压的恐惧，迎接希望的滋润。　　吴梦站在屋檐下望着蒙蒙的天空，伸手接住檐边滚下的雨线，凉丝丝的，却在掌心激起一阵暖流，缓缓荡漾进四肢百骇，全身都因此放松下来。　　视线转过密密麻麻的雨幕，对上主楼二楼过道上的高挑身影，那样英俊，一眼一笑满是风采，世上再没那样好看的人了吧。　　两人相隔不远，却又感觉触不可及，伸出手，却空空荡荡。　　她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就再没人能入她眼。　　吴梦正在房间里收拾衣服，何叔利端了一壶热茶进来，“这是我带回来的新茶，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你在收拾东西？”

    “叔利小姐来了，请坐。”

    吴梦放下衣服，邀请何叔利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倒了小杯茶水，品尝起来。　　“干嘛那么见外，跟小珍一样叫我姑姑就行了。”

    何叔利故意纠正关系，吴梦笑而不语。　　“这茶不错，很清新，回味甘甜，是我喜欢的。”

    何叔利瞧她不接话，只能暗暗轻叹了一声，小珍当初逃婚的事终究伤她不浅。　　吴梦看何叔利盯着自己正在收拾的皮箱，就解释道，“我准备明天走了。”

    “刚回来怎么又要走，这么着急？”

    吴梦笑了笑，“我本来就是回来看看二太太，现在看他们生活恢复正常，我也要回上海了。我同学帮我在上海的研究所找到了工作，该去上任了。”

    “小梦……”　　何叔利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吴梦要走的消息传到二太太耳中，二太太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躁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这可怎么办，小珍这孩子也是，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积极一点。不行，我要去找他……”　　说曹操曹操到，一转头就看到何令珍出现在门口，三步并两步把他拉进屋里。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平时最有主意的人，什么都不用我操心，这会反倒成了木头。你和小梦好好聊过没有？她都要走了，你就准备眼睁睁看着她走，再也不回来？”

    何令珍闷着没说话，二太太更加心急上火。　　“在这种危难时刻，小梦专门回来看我们，说明心里始终记挂着你，你怎么也该主动点，况且当初是你伤害了她。我也不问当年你为什么那么做，反正你得把人给我留住了，否则我可不饶你。”

    二太太很着急，她看得出来这两人都还互相喜欢着对方，却不知道为什么中间总是隔着一层薄膜。　　她心疼儿子，也担心儿子错过心中所爱。　　六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现在的小梦像是一缕烟，若不主动伸手去抓，怕就再也追寻不到了。　　“二嫂，别说了，小珍可能有他自己的顾虑。”

    二太太叹了口气，转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何叔利看何令珍望着东楼吴梦屋子的方向，闷声不语，沉吟一下道，“小珍，姑姑只想说一句。能遇到互相深爱的人不容易，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晚上一家人一起用饭，吴梦和大家说了明天要走的事，二太太不停挽留，何令行也帮着说话，一桌子的人都在劝和，唯有何令珍沉默不语。　　二太太第一次对这个大儿子感到失望，恨不得踢他一脚，让他醒一醒，别跟睡着了似的。　　吴梦只是浅笑着应对大家的热情挽留，不时悄眼偷看何令珍，他只是默默的吃饭，一丝反应都没有。　　失落的收回目光，舌尖感觉苦苦的，可今天桌上没有苦瓜。　　一顿饭吃的阴阳怪气，饭毕，吴梦就回了屋里，靠在门上忍不住哭了。　　她想要的不是别人的挽留，她在等他开口。　　入秋之后雨水不断，像是老天爷憋了太久的泪，一下子爆发出来，连着好十来天都是雨天。　　吴梦的行程被耽搁了，连天的雨水让路面泥泞难行，只能暂时后延。　　秋雨总是带着寂寥、忧郁的气氛，但这场雨是两年大旱后的救赎，代表了希望和振奋，百姓们像枯萎的小草经过滋润重新活了过来，活力满满。　　二太太给了李海掌柜的家人一些钱，希望能够帮助她们振作起来，重新迎接新生活。　　赵根天天往庄园跑，风雨不阻，殷勤不已，总觉得诊所很快就会开起来，自顾自的做着准备，斗志昂扬。　　吴梦看他那么兴奋，实在不忍心打破他的希望，每次见他都感觉罪恶。　　吴梦坐在窗边教大宝小宝认英文字母，阿泉敲门进来说赵根又来了。　　吴梦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我今天不太舒服，在休息，让他去找四少爷吧。”

    阿泉刚关上门离开，小宝就仰起脸来道，“小梦嬢嬢不喜欢赵根？我觉得赵根很好，他上次还给我和哥哥做了两个木雕，虽然没三舅做的好。”

    大宝轻轻拍了拍小宝的脑袋，“不见他不代表不喜欢他。赵根每天都来问诊所什么时候开张，小梦嬢嬢不烦，我都听烦了。”

    “小梦嬢嬢和四舅准备什么时候重新开诊所？”

    小宝问的很认真，大宝也期冀的看向她，瞧她为难的不言语，发愁的为四舅叹了口气。　　四舅这回也太不争气了。　　“小梦嬢嬢等天晴就要走了，诊所不会开了。”

    大宝现在已经十五岁，是个什么都懂的聪明少年，现在不是诊所开不开的问题，而是四舅和小梦嬢嬢什么时候坦诚相待的问题。　　小宝失落的耷拉着脑袋，钢笔胡乱的在本子上划着，划出一道道凌乱的墨痕，纸都破开了痕迹。　　左手边的笔记本上，笔记端正的写着a到z二十六个字母，大写小写，还有代表例词。　　“小梦嬢嬢不能不走吗？”

    小宝闷声道，声音说不出的落寞。　　“小梦嬢嬢之前是去上海找弟弟，弟弟找到了吗？怎么没带他回来？他要是也回了庄园，你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吴梦顿了一下，眉峰不动，眼底却又一抹淡淡的忧伤转瞬即逝。　　大宝暗暗拉了拉小宝的手臂，让她别问了。　　自回来，庄园的人就像得了失忆症般，默契的都没有提起冯团。　　她既没有主动说，怕是不是什么好结果，大家也就不愿触碰她的伤口。小宝这么一问，便将她的伤口撕了开来。　　“我的弟弟还没找到，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吴梦装的云淡风轻，却连小宝都感受到了她的失落，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老实的闭上了嘴。　　“回屋看书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

    “好，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来叫你。”

    大宝应了一声，拉着小宝就走了。　　兄妹俩刚出去一会，云凤又来了，抱着一床被子，身边跟了个小萝卜头。　　“小梦嬢嬢——”　　何长裕奶声奶气的主动打招呼，又可爱又乖巧，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吴梦，似乎想靠近，却又有些生疏不好意思。　　吴梦朝他张开双臂，笑着喊道，“小长裕，过来让嬢嬢抱抱。”

    何长裕看了自己妈妈一眼，得到允许，这才迈着小腿跑进吴梦怀里。　　吴梦搂着奶香的小家伙，一用力把他抱到了胳膊里，长裕顺势搂着她的脖子，黏人的腻着她，很讨人喜欢。　　云凤把被子放在床上，把薄毯拿走了，“最近晚上凉，换床厚点的，小心别感冒。”

    “麻烦你了。”

    “是我应该做的。长裕很喜欢小梦嬢嬢，经常悄悄偷看你。”

    吴梦轻轻颠了一下，凑在何长裕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是吗？喜欢小梦嬢嬢，以后就来找小梦嬢嬢玩，小梦嬢嬢可喜欢和小孩玩了。”

    何长裕欢喜的咯咯笑起来，蹬着小腿从她身上下来，好奇的自己在屋里玩起来。　　“长裕、长荣，这两个名字真不错，是小行取得吗？”

    吴梦还没单独和云凤说过话，这会看着面前这个为人母亲的年轻姑娘，比自己小了七八岁，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五官朴素，却有一双极明亮得眼睛，看来是个有主见得女子。　　云凤笑着摇摇头，“都是四哥取得。令行说他最讨厌咬文嚼字，懒得翻字典，专门问的四哥。”

    吴梦相信这是令行会说的话，兄弟俩一个娘生的，性子、爱好都天差地别。　　“家里现在这么多孩子，热热闹闹的，二太太肯定很开心。”

    “娘她一直念叨着四哥和你，她很想你们。我们虽然是初次见，但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也像是久别重逢。”

    云凤犹豫一下，还是试探的多了一句嘴，“你真的……要走吗？”

    吴梦苦涩的抿了下嘴，窗外的雨幕还没停歇，淅淅沥沥的湿润了空气，也打湿了她的心。　　她已经没有留下的借口，只能走了。　　吴梦躺在床上睡觉，听着窗外的雨声，困意缱绻。　　房间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有浅浅的脚步声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