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绿
她柳眉含煞:“每次回来带的不是镯子就是项链,我妆奁都快被这些俗物堆满了,能不能用点心?你看人家五城御史晁夫人前日收到他家老爷送的前朝书画名家黄兆中的《溪山早行图》,吏部清吏司主事送他夫人的河东制砚名家姚孝宽所做的澄泥砚。再看看你送的,哪里能在他们中间抬得起头来!”
成泰连声称是,保证下次一定会为她寻觅一件上得台面的雅物,才哄的那妇人反嗔为喜。
成泰二指拈起那张被染花的薛涛笺,瓮声瓮气地念道:“卫近博收群史,得古名姬二十馀人,共成一卷,尚未删定,不敢上呈夫人临的这是什么帖,让人看得如此舒服自然。”
崔氏白眼上翻:“这是卫夫人的《名姬帖》,嗐,我跟你这个大老粗说什么。你抄那些贪官反臣的家时,名人字画不知道有多少,偏偏你这个老实头,不敢吞没一件。”
成泰脸色一肃,沉声道:“你这完全是妇人之见,籍没之物全都登记在册,划归内务府,已是皇帝私物。况且现场还有刑部和大理寺官员在旁窥视。”
崔氏抗声道:“那你看有好的字画,悄悄藏了,不要登记,不让他们看见不就好了。”
成泰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怒意在脸上停留得几瞬,渐渐被他压下,轻声道:“柔儿不要这么不晓事。想那名人字画被何人收藏,坊间都有传闻,为夫即便昧了良心为你窃来,你也只能自己悄悄品鉴,又如何能在你那些闺中好友面前炫耀。更何况我是皇帝亲军,深蒙陛下赏识厚爱,岂能忘恩负义,染指内库之物。”
崔柔儿本来见他两只环眼圆睁甚是骇人,心中有几分害怕。又见他压下火气,道他软弱惧内,不屑叫道:“你那点微末俸禄,尽数在我手中。如果不贪污受贿,又哪儿来的钱给我买那么些个金银首饰。休要在我面前装什么两袖清风,要表忠心,在陛下面前表去,冲老娘嚷嚷,皇帝可听不见。”
“嘘~噤声!”他久在厂卫,深知仪鸾卫监听百官,仪鸾卫南镇抚司又负责自查自监,怎知此时没有仪鸾卫南镇抚司的探子在窗外监听。崔氏如此大不敬和揭自家短的言语若是被听去了,自己一家老小难免落得个瘐死仪鸾卫诏狱之中的下场。
“呵!”崔柔儿见他如此怯懦,更增胆气:“皇帝陛下可最恨那些贪官污吏了。对了,前些天你家老四老五来看你娘,私下怎么说来着?皇帝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孙女。这么编排自己的君上,可见你兄弟几人不仅贪赃枉法,还是些无君无父的狂悖之徒。”
“住口!”成泰浑身剧震,低喝一声,上前捂住她的嘴。
崔柔儿被成泰蒲扇般的大手直盖住大半张脸,口鼻皆窒,她以为成泰要杀人灭口,慌乱间摸到桌上一长条硬物,恶向胆边生,狠命向成泰戳去。
盖住她口鼻的大手蓦的松了,成泰眼神迷离地望着她,口中“嗬嗬”有声,踉踉跄跄,一手捂住胸口,指间露出红木裁纸刀的刀柄,大红官袍被鲜血洇湿。文刀、官袍、鲜血,三者皆红,却又红得各不相同。
崔氏回过神,扭头看到这一幕,一时也吓得捂住了口。
正在此时,门口“扑啦啦”飞进一只通体漆黑暗哑,不见丝毫光泽的乌鸦,落在成泰肩头,口吐人声,呕哑嘲哳:“许贾已醒,欲不利于你,请君早避!许贾已醒,欲不利于你,请君早避!许贾已醒,欲不利于你,请君早避!”连叫三声,化作一股黑烟散去。
成泰得黑鸦报信,想到老母、妻儿和兄弟,灵台登时清明,并指连点,封住胸口穴道,暂缓伤口血流之速。
却听一阵“哈哈”大笑之声从背后传来。成泰蓦的转身,只见一人方巾歪斜,澜衫不整地从屏风后转出,笑吟吟地道:“亏得我在你府宅内外布下这许多高手,不想你竟如此不堪,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伤到如此地步。”
晨光熹微,照在他疤痕遍布的脸上,成泰看得清清楚楚,不是许贾更有谁!
成泰正在恍惚之间,只听得许贾“啪啪啪”击掌三声,纱窗迸裂,四名锦衣銮带的仪鸾卫将校从窗口跃入,门板被撞飞,七八名各色服饰的江湖的人士从门口涌入。平日仅供夫妻二人起居的房间瞬间变得拥堵不堪。
成泰满眼惕厉之色,下意识地将妻子护在身后,危急之下却变得分外冷静,环眼目视许贾:“许先生为何藏匿成某卧房之中?此是何意?”他指着四下合围的十余人,认出了其中今早在巷子中伪装的樵夫、货郎、脚夫、伙计。各人俱着藤甲,执木盾,手按在木制刀剑柄之上,显然有备而来。
许贾不答他话,却眉蕴温柔,眼含春风向他灿然一笑。
成泰毛骨悚然,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见他又向自己招手道:“柔儿过来!”
成泰心中仿佛炸起一声焦雷,目光呆滞地望着崔柔儿莲步款款地走向许贾,许贾趁势将她揽入怀中。
那妇人轻轻依偎在许贾胸前,娇羞无限地抬头仰望着自己的情郎,眼中的柔情蜜意是成泰从未见她看向自己时有过的。
成泰一颗心如中刺骨冰刀,其中伤痛,更甚胸口妻子误伤自己之处。
“你你们”成泰血气上涌,脑袋一阵阵眩晕。心里疑惑豁然贯通:久敲不开的大门,亲信和老娘的恰巧不在,檀香掩盖的异味,崔氏脸上的春潮
成泰后槽牙被咬的嘎吱作响,切齿道:“许贾!我平日里有何得罪你之处?合谷一役,我以先师所遗,仅存的一颗天心续命丹,将你从阎罗殿中救回,你为何引诱我妻子,带人围攻于我?”
他虎目瞪视崔氏:“我锦衣玉食将你供养,不囿你于院墙之内,任你与那些贵妇人交游唱和,吟风弄月,何曾亏待于你?这穷酸有甚的好,你如何与他苟合害我?”
那妇人本来心虚不敢与他对视,一听到“这穷酸有甚的好”之句,柳眉倒竖,勃然怒道:“许郎有什么好?许郎聪敏机变,算无遗策,又抚琴按萧、填词作赋无一不精,尤其是知情识趣,妙语解意,哪一样不胜你这粗鄙鲁直的武夫百倍?”
她纤手轻轻抚在许贾刀疤纵横的脸上,怜惜道:“许郎这张脸虽然花了,也强似你那蟾蜍一般麻麻癞癞的谷树皮脸。况且我会为他求得祛疤良方。”
许贾似乎被她冰冷的手指所激,身体微微一抖,握住她手,向她嘿嘿一笑:“柔儿何不告诉他,我最胜他的地方在哪儿?”
崔氏颊染绯红,“哎呀”一声娇嗔,粉拳锤了两下许贾胸口,沉吟片刻,终于咬牙向成泰冷声道:“许郎龙精虎猛,哪儿似你这绝子绝嗣的银样镴枪头!”
成泰一日三惊,整个人的都麻木了,但从未像此刻一样心丧若死。眼前一片恍惚,仿佛又看到了三个月前河谷镇小小庭院中漫天翩跹飞舞的青绿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