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家

    旭日初升，天光微曦。

    京师城北。帽纱胡同。

    颌下浓髯梳得一丝不苟，一身大红飞鱼蟒袍的成泰，骑马在自己家前青石铺就的路面缓慢前行。

    昨日他外出公干回京已过子时，为了不惊扰到妻儿，便在班房凑合了一宿。一大早在衙门点过卯，径往家中行去。

    京师重地，非军情急报不得纵马狂奔。况且晨光未启，城北忙于生计的穷苦百姓已经开始沿街叫卖，扁担、骡车、独轮车往来如织，令成泰不得不放慢马速，避让熙攘人群，行进之缓，甚至不如步行。

    成泰也想过步行点卯，可一来自己蟒袍锦带步行出入，恐为同僚邻里所笑；二来自己租住的院子离衙门尚远，步行得早起半个时辰，恐连累自己患有不寐之症的妻子更睡不好觉。

    成泰之妻出自书香名门崔氏，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尤其那身段，纤腰一握，好似弱柳扶风，又雅好诗词书画，在京师中下层官宦世家中小有名气。当初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委身下嫁成泰这个粗坯武夫，颇为不喜。所幸成泰对她极为忍让包容，自己的薪俸都交由她任意挥霍，购买名贵脂粉首饰、笔墨纸笺。拜佛求道，诗词唱和夤夜不归也鲜少过问。因此平日里虽小有争吵，但夫妻二人相处还算融洽。

    “今日胡同里过往行人比往日尤多啊~”成泰心道。

    他放弃骑行，滚鞍下马，牵着爱马稳步穿街过巷，左邻右里艳羡的目光中，终于来到上书“成宅”的黑漆大门前。

    他上前拉起辅首上的黑铁衔环，叩响大门。

    国朝有制：亲王府四城正门以丹漆金钉铜环；公王府大门绿油铜环；百官第中公侯门用金漆兽面锡环；一二品官门绿油兽面锡环；三至五品官门黑油锡环；六至九品官门黑油铁环。身为监察百官的青龙厂大档头，成泰租住的宅院严合礼法，丝毫不敢逾制。

    居京师大不易，成泰职位虽不高，但颇有油水，居京师二十载，仍未能在地价奇高的京师置办下自己的宅子，仍租住在贫民集聚的北城帽纱胡同一处三进院落里。

    叩门三次，不见有人应门。成泰眉头微微皱起，正待再叩，门缝中人影闪动，大门拖着“吱呀”的长音打开了。他夫人的贴身丫鬟小环奋力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低头敛眉道了个万福：&34;老爷，您回来啦。&34;

    成泰将缰绳递给小环，不悦道：“怎么是你来开门，老秦去哪儿了？”

    身量未足，一脸稚嫩，十三四岁模样的小环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怯声道：“夫人久慕闺阁之秀张家小姐才名，张相爷离京在即，张家小姐也会随他父亲前往岳州，因此叫老秦去张府送拜帖了。”

    “张家高门大姓，历朝都有高官显贵，又怎么会见咱这种寒门小户的人家。”成泰大步走进前院。

    小丫鬟牵着马，在后面唯唯称是：“夫人也只是想碰碰运气罢了。”

    “夫人怎么不叫你去？”成泰忽然回头看向小环。

    小姑娘眼神躲闪，不敢与成泰对视，忙道：“夫人怕奴婢涉世未深，笨嘴笨舌，进退失据，言语失礼，丢了老爷的脸面。老秦年老持重，平日应门颇合礼度，因此遣他去的。”

    成泰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是吗，我倒是看你伶牙俐齿，一点也不笨。”

    小环弓着的脊背猛的一颤，讪笑道：“是老爷对待我们下人随和亲厚，奴婢在老爷面前一点儿都不紧张，所以说话就自然顺畅了些。”

    “我随和吗？”成泰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对妻儿兄弟无疑是随和的，但对下人却从来不假以颜色。贫苦人家出身的他却从来都看不起那些低贱的扫撒厮役，办案稍遇挫折或受上峰苛责，归家便对这些人动辄喝骂，大撒心头火气。虽然撒完气之后对下人也薄有赏赐以作赔礼，但下人们见到他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唯独老秦例外，老秦原本是他塞外与鞑子作战时，麾下前敌营斥候，头脑灵活又勇猛刚直，为保护同袍而断了一臂。成泰怜他身体残疾，因此聘他为家中看门护院。老秦自入得成宅以来，应门迎客，对答如流，丝毫不爽。成泰因此愈加看重于他，待他亲如兄弟。

    “我娘呢？”成泰视线穿过垂花门，见后院也空空落落，连闲不住，习惯早起莳花种菜、晾茧晒布的老娘都不见踪影。

    “夫人听她的官太太闺中密友说西城外的普善寺，求姻缘特别灵验。老夫人急于为三老爷、四老爷、五老爷求得一桩好姻缘，昨日一早就叫人唤来二老爷，带着少爷们和小姐陪她去了。昨日傍晚二老爷府上小厮传话道，老夫人和少爷、小姐歇在二老爷家了。”环儿低头回话。

    崔氏喜爱清静，与年少爱闹、又整日争吵不休的孪生小叔子俩不睦，也与总是维护自家兄弟的成达屡起龃龉。为免得兄弟阋墙，成达带着三个弟弟搬了出去，异爨而食。只有成母怕大儿伤心，才执意留在了成泰府上。

    “对了，老爷，书房书桌上有你的信~”环儿在背后续道。

    成泰脚下一顿，略感讶异，他识字不多，也没什么识文断字的朋友，家中书房只是摆设。除了公文往来，很少有人写信给他，而公文大多只送到他的班房，鲜少有送到他府上的。

    “难道是他？信的事容后再看。”成大档头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算是应过小丫鬟的话，大步径入后堂。

    他行至北房前，推门直入。一股浓郁的檀香扑入鼻窍，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只见崔氏身着一件薄透夏衫，钗环微乱，削肩半露，凭窗而坐，握笔悬腕，在一张薛涛笺上写写画画。一把雕工精美的红木文刀压在笺角，充作镇纸。

    见成泰进来，头也不抬，拖着长音漫声道：“大老爷可终于回来了。”

    成泰哈哈一笑，走近与她挨着坐下，伸手揽住崔氏香肩，亲昵地慢慢摩挲，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怪味，也不甚在意，讨好道：“公务繁忙，怠慢了夫人，我给你赔不是啦。今日去衙门了结完公事，就专心陪着你跟孩儿们多待几天，哪儿都不去。”

    崔氏推了成泰一把，如若推到一堵石墙，妙目横了他一眼。

    晨光透入纱窗，照得她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微微反光，脸现潮红。她嗔道：“空口白话地跟我赔不是呐？”

    成泰灿然一笑，脸上横肉堆叠，深浅沟壑全部辐辏到眼鼻之间，看得崔氏黛眉微皱。

    却听他道：“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所以我早已给你备好赔礼之物了。”探手入怀，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轻轻搁在桌前。

    崔氏眸中荡起清光，将紫毫笔放在笔架上，纤手忙打开那方锦帕。见是一对盈润碧透的翡翠镯子，瓷白的小脸迅速垮塌下来，愀然不乐。

    成泰瞧出她失望的神情，惶恐道：“怎么？不喜欢吗？”

    那妇人将那对镯子重重往前一推，撞上砚台，墨汁溅出，迅速将薛涛笺上刚写两行的簪花小楷晕染得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