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猪肉摊
长明的灯火交融着月光笼罩了整个宫殿,香案上头供奉的神明宝相庄严,面容柔美的祭司紧闭着眼眸,素白的手指里挟着一柱燃香,虔诚地将其插入香炉中,那脸上的慈悲,比之那上头怒发冲冠的神像都要来得温柔,端得是一派的普度众生的模样。
分明是祸世的鬼,却偏偏也学僧侣敬神明。
清风自窗外吹来,拂过绫罗挂满的幔帐,吹动风铃叮叮当当地作响,垂落的罗帐被风吹开,只见光影不及的暗处跪着一只青衣恶鬼,鬼王在闭目焚香,他便安安静静以头杵地,并不说话,生怕惊扰了鬼王的宁静。
鬼王睁开眼睛,却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眸,一瞬间整个人都鬼气横生起来,哪里还有方才六尘不染、满目慈悲的模样,唇角勾起笑容显得整个人越发邪肆起来,他弹去衣袖上落上的香灰,轻轻道:“你来了。”
地上拜倒的青衣恶鬼抬起头来,面容清隽,眉目含情,不像是恶鬼,倒像是勾栏院做皮肉生意的倌儿:“主子,终庭和妖族那边来人了。”
“哈,百里长情人都到戎城了,要他们来马后炮。”鬼王轻笑一声,见青衣恶鬼还规规矩矩地跪在旁边,又道,“你的膝盖是离不了地了么?爱跪不如我叫人用钉子给你钉在地上,让你跪到地老天荒?”
青衣恶鬼低头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倒是想以头抢地乞求原谅,偏偏鬼王又不喜欢他跪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鬼王血红色地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抹开脸,不再追究,转而道:“戎城那边如何了?”
“百里长情今日入城,还未发现异状。”青衣恶鬼道,“但阴姬昨夜抓到两个妖族,已经察觉戎城有异。”
“百里长情也就罢了,妖族也来搅浑水,当真是自相矛盾。”鬼王语气讽刺,往脸上戴了一个般若面具,随口安排道,“至于阴姬那边,让她照旧行事,我倒想看看这些正道修士能唱一出什么戏。”
鬼王行至正殿,一男一女手边已奉了茶,男的身长玉立,女的端庄美丽,正是妖王戚南阔和破军娘娘瑶光。
鬼王往主座上一坐,并不说话,只等两人先开口,青衣恶鬼乖顺地站在他的身后,同样也保持着沉默。
瑶光此前并未正面接触过鬼王,一时拿不定他的性子,因而没有贸然开口。倒是戚南阔瞧着坐在那里不动如山的鬼王,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可毕竟是他有求于人,也不得不妥协一般先开口:“族中一位叔叔误闯了戎城,还望鬼王照拂一二,莫伤他性命才是。”
这话中所说之人,自然就是萧风灼了。
“昨夜阴姬来报,误闯戎城的妖族有两个,你说的是谁?”鬼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戚南阔,你当我那戎城是什么地方,容许你随便进进出出?”
鬼王话说得犀利,但戚南阔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如今是他求着人家放人,萧风灼一条命还攥在鬼王手里。
此时戚南阔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贪图凤凰血脉,又怕被外人得手,竟然让萧风灼去迎接凤凰还族。如今路舟雪带着萧风灼跑到鸟不拉屎的戎城去,鬼王的阵法需要人命献祭,倒是平白害了他的萧叔叔。
“大王海涵,还望饶恕叔叔一命。”戚南阔姿态放得很低,他心知眼前这鬼王看着温柔慈悲,实际上性格乖僻、喜怒无常,他不会为了争一时之气惹得鬼王不快,致使萧风灼丧生。
话说到这份上,戚南阔到底是鬼王,现在他们还没有撕破脸皮,鬼王自然不好得继续为难,轻轻地点头算是应下,而后道:“那俩人到时我一并叫人绑了,哪个是你叔叔,自己去认。”
“多谢。”戚南阔心中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不由得对萧风灼担忧起来,虽说鬼王答应了保他的命,可萧风灼的修为毕竟不算高,戎城那地方背靠鬼蜮又凶险,难免不会受伤。
“你又是何人?”解决完戚南阔的事,鬼王目光看向旁边安静坐着的瑶光。
“受明镜尊者之命前来,为凤凰血脉之事。”瑶光道,说着将临行前她父亲交托给她的凤凰灵印拿了出来。
青衣恶鬼从她手上接过来,亲自交到了鬼王手上:“主子。”
“凤凰灵印?”鬼王瞧了一眼青衣恶鬼交上来的东西,忽然起了兴致,他转眸探究的视线来回打量着瑶光,忽然勾唇道,“明镜那老头儿,是你爹?”
……
路舟雪带着黑猫重新回了戎城,白日的戎城很正常,街头到巷尾人来人往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酒楼茶肆人声鼎沸,怎么看怎么正常,就是边陲城市正常的社会运作。
与昨日不同,今日二人进门时,门口的守卫没有再盘查外来人士,仿佛两尊真正的雕像,沉默又坚毅地守卫这城门。
“香料的味道比昨天重了。”从守卫旁边经过时,萧风灼冷不防开口道。
闻言,路舟雪动了动鼻尖,发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掩盖在浓郁的香气下,他转头目光审视地盯着全身覆盖在铁甲之下的守卫看了一会儿,对方屹然不动,仿佛两座被封在铁甲里的雕像。
路舟雪悄悄地往两个守卫身上放了一丝灵力进行探查,而后脸色变得很奇怪,萧风灼猫脸上满是疑惑地看着他,他没立刻解释,只是飞快地撤回了自己放出去的灵力,抱着黑猫匆匆进了城。
萧风灼传音入密道:“那两人怎么了?”
“很强烈的阻塞感。”路舟雪拧着眉,脸上神情很奇怪,尽量生动地在给萧风灼形容着他探查时的感受,“我感觉那里头什么都没有,可仿佛又被别的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般,灵力探查不进去。”
萧风灼听完路舟雪抽象的描述,沉默半晌后,牛头不对马嘴道:“我仔细看了那铁甲,是封死了的,就像是先把人放进去,然后才铸造起铁甲一般。”
萧风灼此话当然不是无厘头的胡言乱语,路舟雪道:“那里头的人,从来就没有出来过么?”
“或许就和客栈里的情况一样,算不得人了。”萧风灼轻轻地补充道,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心有余悸。
把活人封进铁甲里,滚烫的铁水在成型之前就会把人生生烤死,那里头的人,的确不能算作还活着了。
“等宵禁了,我们悄悄去打开铁甲看看吧。”萧风灼轻轻地说道,像是怂恿别人做坏事的坏孩子,路舟雪没说好或不好,但往往闭口不言就代表着默认。
二人原本想回客栈的,却见前方一处猪肉摊子前起了矛盾,路舟雪看着清冷出尘,其实好奇心比怀里的猫还重,见那边吵吵嚷嚷似乎有热闹看,他抱着猫便过去了,萧风灼知晓他的心思,却还故意开口玩笑道:“棉棉倒是古道热肠,见到什么是都想帮上一帮。”
“休要打趣我。”路舟雪轻轻地按了一下猫猫头,意欲往前站,只是他气质是在出尘,都不用他亲自去挤,看热闹的人群自发给他让出一条道,叫他一眼就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这么一瞧,二人的脸色都变得相当的不好看,那本来是卖猪肉的摊子,货摊上支着的架子上挂着一颗巨大的猪脑袋,可叫二人脸色骤变的原因却是,那颗猪脑袋旁边还挂着一颗被剥了皮的人头,下头的案几上猪肉混合着人手臂和人腿在卖,后头还挂着一扇人胸骨,全都是剥了皮的。
看见那些被剥了皮的人尸体的一瞬间,路舟雪忽然想到昨夜女鬼脱下来的那张人皮,果不其然,站猪肉摊子旁“闹事”的可不就是姗姗来迟的江陵,身边还跟着他疼爱的小弟子,只是现在只有六个了。
路舟雪的感觉没错,那具被猪肉摊主拆成碎块。当作猪肉售卖的尸体正是那个被剥了皮的七重门弟子。
分明卖了人肉,那摊主似乎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在大声的叫卖吆喝:“新鲜的猪肉,今早刚宰的嫩猪……”
江陵双目赤红地盯着案几上被猪肉贩子剁得砰砰响的徒弟尸体,而后仇恨的眼眶等着猪肉贩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偏生猪肉贩子一无所觉,还嫌弃几个人拦在他摊子前,影响了他做生意,于是出声驱赶道:“去去去,不买别搁这儿杵着,别人还要买呢……”
说罢猪肉贩子继续扯着嗓子吆喝::“猪肉,新鲜的猪肉——”
猪肉贩子的吆喝声刺激到了几个少年脆弱的神经,为首的大师兄指着师弟的一节小腿,红着双眼,哽咽道:“猪肉?你说这是猪肉?!”
“不然咧?难不成是人肉啊?”猪肉贩子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然后被少年眼底的血红吓了一跳,声音也小了不少,却还是嘀咕道,“做什么嘛,又不买肉,还妨碍别人做生意。”
“这怎么可能是猪肉?!”少年失态道,质问的语气也惹恼了猪肉贩子,他手里油乎乎的菜刀往案几上一剁,梗着脖子道:“我说你这小娃娃,又不买肉,又在这里捣乱,你不信就问问他们,这是不是猪肉。”
说着猪肉贩子随便往人群中一指,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这几个人莫不是脑子不好?”
“瞧那穿着像是别处来的仙人。”
“仙人?仙人又如何,猪肉人肉都分不清。”
……
“闭嘴!”叽叽喳喳的人群吵得人心烦,少年朝人群吼了一声,同样面色难看的江陵到底比他的徒弟们稳重些,他闭了闭眼睛平复情绪,抬手按住情绪失控的大徒弟,而后尽量语气平静地对猪肉贩子道:“肉,我们买。”
江陵挑走了猪肉摊上所有徒弟的尸块,拿到装好肉的鱼篓的一瞬间,少年抱着鱼篓失声痛哭起来:“师弟,师兄带你回家。”
少年哭得痛彻心扉,哪怕稳重如江陵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伸手在大徒弟头上摸了摸,语气低哑道:“我们给师弟报仇。”
路舟雪在一旁看得唏嘘,萧风灼问他:“那张人皮,你要还给他们吗?”
路舟雪摇了摇头,却是抱着猫不动声色地又消失在了人群中:“要还,但不是现在。”
如今那几个人情绪都不稳定,他现在又是一个妖道打扮,现在人皮交出去,吃力不讨好不说,万一人家问起,他哪来的人皮,他怎么解释?说女鬼脱给他的?怕是不等说完他就被江陵当同伙一起砍了。
“也是可怜。”路舟雪轻叹道,好好的一个少年被剥了皮,尸身还被砍成那样放在猪肉摊子上卖。
“可怜吗?万一是咎由自取呢?”萧风灼意有所指道,像是知道点什么。
路舟雪闻言一愣,他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萧风灼摇摇头,却没有过多解释,很快转移了话题,“棉棉,你发现没有,修士的尸体在其他人眼中和猪肉没什么两样。”
萧风灼一打岔,路舟雪把疑虑放到心底,顺着他的话往下若有所思道:“是很奇怪,就好像是根本分辨不出来区别一样。”
“究竟是分辨不出,还是故意弄错,这可不好说。”萧风灼道,整只猫缩在路舟雪怀里摇头晃脑的,后者看着他毛绒绒的脑袋,到底没忍住低头蹭了蹭,情不自禁感叹道:“好乖哦,阿灼。”
萧风灼在他怀里轻笑一声,戏谑道:“占猫猫的便宜,也叫占便宜的,棉棉,你不能因为对象是只小猫就随意耍流氓。”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路舟雪有些不好意思,听见萧风灼故意调笑他的话语,在猫头上又蹭了一下,小声嘟哝道:“这哪里算耍流氓。”
他的话萧风灼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后者没有再逗他,只是笑,整只猫都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猫尾巴在路舟雪手上一扫一扫的,直刮到了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