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七点半的鉴定部。
居住区每个房间都门窗紧闭,连门缝和窗缝里都透不出一丝光亮。这是半年一度的特殊日子,像是大自然给予鉴定部特殊保护之后收取报酬一般,它在这天总是肆无忌惮的、以任何一种特殊的方式试图摧毁这片依靠黄沙庇护的人类生存地。
有人说这是天罚,是大自然对于人类杀戮异兽的血色赠礼。
后来人们发现这天躲避天罚最好的方式就是早早的熄灯,躲在房间里头听着外头的异响入眠。奇特的是,就算是外头雷声如震、冰刃如织,只要你躺在屋里头,也能很快睡过去。
至于入眠之后,便会如同平日任何一个深眠的夜晚,一觉到天亮,听不见外头的任何声音。
只是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见地上深深浅浅的坑洞,被劈坏烧毁的歪脖子树,才会想起昨晚确实有什么事情真实的发生过。
屋外狂风夹杂着细雪,黑压压的一片,积满阴云的天空开始下起透明细密的雨滴,落在地上,砸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不是水滴能够有的力量。
瞧得仔细了,能发现那透明的雨滴呈细长状,朝下的部分极其尖锐,像是一根一根的小针。
雷声渐强,轰隆隆的一道紫光劈在了某棵树干上,这鉴定部内唯一能生长的植物被生生劈开一道裂痕,露出内里浅色的木质,边缘散发着烧焦的味道。
雨声越来越密,透明的针状的冰刀变得像手指一样粗,只是尖端仍旧尖细,像一个小小的锥子,所过之处留下段段深痕。
屋内,沉睡的沈知蓦然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左手猛然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将拇指压在了手心往下处。
他的中指之间似乎有一根不受控制的筋脉,突突的跳着,连带着整根手指微微颤抖,指尖也向里弯曲着。
这种情况在过去的某些时刻他也有过,最远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近的话几年前也发生过。因为这频率总不太稳定,且间隔通常较长,也没有造成过任何过实质性的坏结果,所以沈知只把它归成了某种身体自带的小毛病。
上帝总是喜欢这样,给了你天赋异禀的金手指,便不可能毫无代价,好像总要在上面搞点什么别的花样,才能把这一切给予的理所当然。
沈知毛病出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一双手。
以往这个时候,只要他稍稍压一下掌心,这突突直跳的筋络会慢慢的缓下去,一切又在短时间内恢复正常,像是中指自导自演的一场小小的恶作剧。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样的解决方式似乎对它毫无作用。不仅如此,他的指尖依旧不受控制的颤抖弯曲着,连带着整个手掌都颤抖了起来。
另外,身前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透过胸腔,抓住了他的心脏,揪的他心口闷痛。
沈知站了起来,一只撑了一把床头的柜子,喘了几口粗气。
他打开了床头的灯,在天罚的这一天,光亮可以铺满整个房间的灯也蔫蔫的,只透出豆大的一点微光。
下午回来之后,沈知就像被施了咒一般,几乎是沾床即睡,直到现在才因为这手指的反应醒过来。
今天的一切都很奇怪,不管是刚起不到两个小时就席卷过来的困意,还是时隔几年突然抽疯的手指。好似有什么东西困住了他,另外一个东西又拼命的想把他拉回来。
他透过玻璃望向窗外,那里一片漆黑,偶尔会射/入撕裂黑暗的窄光,一瞬即过。
他得出去。
打开门的瞬间,外头的狂风像是找到了侵袭的入口,呼啦啦的全往那面积不大的房间里头灌,把桌上摆放的、墙上挂着的、所有立着的东西吹倒了个遍,还夹杂着冰刃刺入木块的声音。
门关的很快,但是屋里已一片狼藉。
沈知撑了把伞,披着那条厚实的黑色披风,径直走向了对面。
短短几步路,细长的冰刃就将那伞布砸的支离破碎,被挡了一道的冰刃落到沈知身上时威力已减小了一半,划不破那披风,但能砸的披风下的身体钝痛。
露在外头的手无处可藏,转眼间就开了十几道口子。
透过窗户往里看是黑蒙蒙的一片,沈知直接抬手,伞柄敲在玻璃上,将那窗户击了个粉碎。
他将一只手伸了进去,火机咔擦一声,点亮了一小簇橙光。
房内空无一人。
胸前那股闷痛感愈发沉重,他将颤抖的手握成了拳,迅速往外走去。
狂风将那披风吹得飘扬,沈知一只手拽着披风的两侧尽量把自己包裹起来,另一只手则是压住了头上的帽子——这是他刚刚伸手从旁边墙上摸到的,不让它被吹走。
压住帽子的那只手已然鲜血淋漓,有几支冰刃扎进了手指之间,指尖温热的血迅速洇开,覆在帽檐上结成血色的冰碴子。
逆着狂风的少年走的飞快,在如织的冰刃下迅速前行着。
他一路往前,最后停在了冰室外。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应该去保护圈外,去危险区,找那个训练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人。
但是那颤抖不住的手指在靠近这块地方的时候竟然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想到有某种可能,沈知浑身的血像是被冻住了,连眼睫都在颤抖。
他沿着阶梯一点点往下,站立在那覆满冰霜的铁门前,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朝下,握住了那铁制沉重的门栓上。
那里落了一把重锁。
沈知踩着积雪,蹲下了身,伸出手在那积了半指的雪下面摸索着。一片薄薄的钥匙和着血水被扣了出来,他的指尖摸索着锁孔,将钥匙片嵌了进去。
啪嗒一声。
重锁落在积雪上几近无声,仅剩下的门栓似有千斤重量,它上面的雪被一点点拨开,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沉重的铁门被外力推开的瞬间,表面的薄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掉在了那踏进冰室的人肩上。
沈知只进一步,便被靠在门内的人扑了个满怀。那人满身寒气,垂在肩膀上毫无血色的脸比外头的霜雪还要冷上几分。
攥在心头的那只手忽然消失了,像是指引着他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沈知紧紧的抱住齐宋,把那冷的像冰的人包进了披风里面,手指一点点把他脸上的雪粒冰碴抹干净,指尖最后落在那发白的嘴唇上。
指尖能触到微弱的鼻息,贴近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感受到那透过冰冷的皮肤传递过来的心跳。
砰。砰。砰。砰。
不苟言笑的协助唇上染了鲜血,墨发红唇在这昏暗的夜色下,倒像是安静的睡着了。
冰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隙,但此刻没有人去管它,很快狂风便钻进了那里头,给一个个透明的冰盒子上又盖上了一层薄雪。
冰室外的台阶上,一个人穿着薄薄的单衣,头部也没有任何护具,一步一步缓慢的往上走着,像是怕把什么东西摔了。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盖着厚厚的披风,脸被帽子遮住,包裹的严严实实。沈知弓着身子朝前,想尽量替怀中的人分担一点霜雪。
手指粗的冰刃落在他的肩膀上,划出一道血痕。
两道,三道,五道……很快他的背上和肩上背上全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像一个可怖的血人在夜色中行走。
沈知抱着齐宋,一步一步,在漫天的冰刃下走回居住区。
——
冷,好冷。
齐宋记不清这是他在冰室里面待的第几个小时,时间好像在这极低的温度下被拉的漫长,周围低低出现的不知何处而来的鸣声像是死神的丧钟,一点点敲在他的耳膜上。
嘀嗒——嘀嗒——
随着耳鸣出现的,还有逐渐模糊的视线。他目光所及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边缘处开始一点点晕开,相互交融,最后掺杂在一起,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细碎的钟声渐渐变成尖锐刺耳的轰鸣,脑袋里的某根弦被这尖锐的声音细细撕扯着,拉长,绷紧,一点点变细变薄,就要从中间断开。
他想尽量清醒,但眼睫都被冻在一起,聚不进一丝光亮,连白茫茫的雪也看不见了。他指尖结满白霜,僵硬的难以动弹,只身处在黑暗之中,只能偶尔在尖锐的轰鸣声中听见外头冰刃撞击在铁门上的声音。
外面好像起风了。
很大的风,风透过铁门间的缝隙吹了进来,冷冽的像刀子一样,但是这是目前能从外头进来的唯一的东西,在此情景下竟然让他感受到几丝活气。
齐宋忽然好想见沈知一面。
沈知现在在哪里?
外面风这么大,他有没有带上披风?是不是又只穿着单衣和拖鞋乱逛?
这次倒是没来得及给他弄来一双棉鞋,鉴定部的夜晚太冷,他又总不守规矩的半夜出门,走上那么几个来回,以后总得落下各种各样的毛病。
他好像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只要活着,能走能站,流血留疤都无所谓。第一天自己瞧见他,跟他打招呼握手的那一霎那,就看到了额头上那极浅的白色疤痕。
十三年了,还留在那里。
当时一定很痛吧。
可是那个时候他兜里没有糖,如果有的话,他会不会好一些?
沈知最喜欢冰糖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的风依旧呼呼作响,门缝上积了薄雪,风吹进来的时候会带进雪粒子。
雪粒子落在地上,被吹进冰盒子中,还有一部分蓄在了门边靠着的人眉眼上。
他被霜雪封住的眉眼朝着外头,像是在等谁。
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又不想见沈知了。
他不想看沈知流血。
十几年前就不想。
当时的少年似天上星,干净纯粹,浅色的眼睛里盛的是万丈星河。
身体在极寒的坏境中一点点变冷,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也好像滞缓凝结,连心跳都变得微弱。
周围的轰鸣声也开始消失,有关于感知能力的五官在渐渐衰退,像是身体在做保留最后力气的挣扎,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齐宋感受到自己正在死去。
——
有温度的液体流在了他的嘴角,顺着下颌蜿蜒向下。
冰凉的指尖抹在他的唇角,将那水一点点擦干净,然后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往那冻的干裂的嘴唇喂着温水。
躺在床上的人不会睁眼,不会张嘴,他浑身发凉,却连下意识下咽的动作都做不了,一杯温水全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没喝进去一滴。
如此反复多次之后,那人停了一下后捏住了他的下颌。然后这次对过来的不是瓷器,是带着温度的,柔软的唇。
温热的液体流入身体,四肢百骸上凝结的冰霜被一点点融化。血液里某个深藏已久的小火星被唤醒,一点点烧了起来。
身上被打湿的衣服被脱了下来,重新覆上来的,是另一具带着炽热温度的身体。他被紧紧抱住,以最原始的方式获取热量。
他想见的人好像就在他身边。
可是为什么,有东西落在他的脖颈上?
齐宋分不清是那泪还是血。
他想告诉沈知,他右边的口袋里有糖。
还剩四颗,全是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