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陈原靠在树干上,面色苍白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豆大的汗滴从发根间流下,整张脸带着潮湿虚弱的气息。
许政正蹲着给他处理伤口,消过毒的纯白的棉花团触及伤口迅速变红,变成一个个鲜红的血疙瘩,然后被集中放置在他的脚边,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堆。
这伤势在沈知眼里还不算严重,毕竟在异兽的尖牙下过了一嘴只是掉了块肉,这种情况已经是幸运至极。按照那只金毛异兽的战斗力来算,正常的情况这条腿下半截应该被生生扯断才对。
白色的药粉覆上伤口的一霎那,咬紧牙关的陈原喉间还是发出了难以压抑的声音,这药粉被血染红像覆在表面的一层血渣,因为创口太深,许政抬头看了眼齐宋发现对方没反对后将剩余的药粉都倒了上去,这才堪堪盖满那个深坑。
沈知瞅了一眼,是之前齐宋给自己用过药效极强的药粉。
看着陈原苍白又因为强忍而涨红的脸,他觉得那药像是上在了自己身上似的,背上一阵麻意散开,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应景的嘶了一声。
一瞬间共感极强,自己什么时候被阿鱼给传染了这毛病?
金属盒摩擦的声音响起,齐宋把口袋里的铁皮糖盒给摸了出来,打开捻了一颗递了出去。
沈知没来得及思考,偏头就着手指把糖含了进去,像是被喂惯了的模样。
许政刚给陈原缠好绷带,抬头就能看见这一幕。想说的话瞬间咽了下去,心想几天前好像还是沈鉴定单方面的调戏,这才多久,冷面协助就被收入麾下了。
他得出结论:现在的年轻人,丝毫经不起撩/拨。
陈原没看见,直到沈知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才像惊了的兔子一样,沉默着往旁边挪了挪。
他眼底布满鲜红的血丝,脸上也磨破了好几处,上面还带着黏糊的黑泥巴,看起来好几夜没睡过觉,嘴上的皮也干裂的往外翻着,能看见牙齿咬出来的血痕。
沈知把饮用水递了过去,陈原抬眼看了下面前这张清秀好看的少年脸庞,飞快的垂下眼睛去接,手却抖得不行,短短的距离洒了好些水出来。
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没喝水了,因为本身就无甚经验,不敢贸然进洞,碰见只清理兽都要绕道走,提心吊胆的在这鬼地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东躲西藏转了两天,也还是没能找到回鉴定部的路。
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又经历了一场恶战,此刻两人都已经疲惫饥饿到不行。陈原小心翼翼的灌了两口水,也不敢说话,最后还是许政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有没有吃的?”
齐宋从背包里掏出两包压缩饼干,扔给许政和陈原人各一包。
许政撕开袋子就是狼吞虎咽,很快就把两块饼干吃下了肚。这边陈原的动作像是被人按了慢速一样,一点点的撕开袋子,许政吃完了他才咬下第一口,咽下去的时候还被呛到了。
沈知抓起装水的瓶子递给他,在陈原伸手过来接的时候指尖在瓶身上敲了敲,和着指节与特制瓶子敲打的声音问道,“你们怎么和小九分开的?”
话音刚落,刚抓住瓶子的手又是一抖,瓶子掉在地上,剩下不到一半的水都洒了出来,被黑泥土尽数吞了下去。
沈知眉头一皱,转眼看向也蓦然停下动作的许政,桃花眼微微眯起,看不出情绪。
僵持了半晌,他终于再次开口道,“什么声音?”
陈原抖得更加厉害了,许政僵硬的站了起来扭头望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他没听见任何声音。
齐宋没动,他也没有听见。
周围除了风吹过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外,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这应当是危险区少有的风平浪静。
沈知语气笃定,手指往西南方一指道,“那边有东西。”指尖又转了个方向,“那边或许也有。”
“背部伤口裂开了,站不起来。”沈知平淡到像是已经看见异兽低伏在外头道,“两个伤患行动不便,劳烦齐协助和许鉴定做个伴。”
许政虽然没有听见声音,但是他自己清楚,以他的水平和经验,察觉不到微弱的变化也属实正常。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抖成筛糠的陈原,觉得眼下待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衡量之下,他揣着把刀跟在了齐宋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扎进了沈知指向的西南方草丛,这草丛比刚刚沈知开/枪那处还高些,人进去很快就被淹没在里面,外头只能看见顶端因为动作微微倾斜的草尖。
“说吧”沈知把平躺在地上的瓶子扶了起来,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刚刚开始就抖个不停的陈原,对方像是强忍着什么惧怕的东西,连牙齿都在打颤。
陈原霎那间被戳中了心事,手上没吃完的压缩饼干也掉在了脚边。
他感觉什么好像都被这双眼睛看破,但是沈知面无表情,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有话想说吗?”
他的确有话想说,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回到鉴定部,带着虚伪的表情把那些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全倒出来。后来发现自己好像没命回去的时候又开始拼命的懊悔,懊悔如果他没有那么做,是不是或许还能回去的更快一些。
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幡然醒悟般,看清自己的罪恶。
要是葬身异兽之口倒也罢了,那也是他活该。可是偏偏又被救了下来,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幡然醒悟后的愧疚掺杂在一起,让他无从开口。
四周寂静无声,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内心悔恨交加、双眼血红的男人忽然伸出了手,紧紧抓住了沈知的手臂,借着力量支起身子,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沈知的心随着这动作瞬间沉了下去。
“对不起。”夹杂着哭腔的声音从喉间艰难的挤出来,他不断的重复着,“对不起。”
此时迎面吹来的风好像变得格外冰凉,夹杂着青草的香气也变得苦涩,沈知声音冷冷的,却毫无波澜的问,“对不起什么?”
陈原的头低垂着,眼泪落在黑土地上,像之前的水一样被瞬间吞噬。刚刚处理好绑上绷带的伤口处开始往外渗血,透出惊心的鲜红色。
“对不起小九,我们……”他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他引开异兽的时候,误撞进去了……我们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沼泽地里……”
“我们拉过他,办法都试过了。实在拉不上来,那块儿出没的异兽又多,很快就有东西来了。”他的手指一点点挪到沈知的袖角,像是乞求怜悯。
“我们害怕……实在太害怕了,就走了。后来我们也迷路了,找不回去了,对不起,我们对不起小九。”
虽然在某一刻沈知就猜到了,但是亲口听人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瞬间如坠冰窖,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整个人都凉透了。
对于主区派下来的这些草包,他口上没少冷嘲热讽,但是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总是挡在最前头的,能救的人一个不落。就像之前那些嘴上嫌他没用却始终护在他前头的前辈们一样。
他深知能力越强责任越重这句话,所以连带着教跟着他的小九,做起了什么该死的英雄。
“你们想过回去找他吗?”沈知声音冰凉,问道。
“有,我想过要回去的。”陈原双手落了下来,撑在了湿润的泥土上,哑着嗓子道,“找不到,真的。”
话没说完,沈知的手垂了下来,他掌心放着一枚黄铜色的金属物,是鉴定部特制的感应指针。
“你说的想找,是在离开的时候把他身上有用的东西全卸下来吗?”沈知语气平淡带着嘲讽,指尖一点点摩挲着表盘。
陈原和许政把东西拿走的时候以为这是个指方向的,谁知跟着这玩意怎么也走不出去,后来就扔进背包里放着了。实际上他也确实靠指针捡回了一条命。
如果不是沈知在准备撒手不管之前看了一眼指针,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去开/枪救人。
陈原最后一点私心也被知道的干干净净,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他们试图救过小九是真的。但是说想要折回去是假的,甚至在离开之前,把小九身上能用的物资都扒走了。
“没得救了,反正他都要死了,东西留着也是浪费。”许政一边卸着小九身上的带子,招呼着陈原和他一起把还未深陷的背包弄出来。
当时小九肩部尚在泥沼之外,他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己护了一路的人,在这个时候切断他的背包带子,把他留在了脱身不得的沼泽地里,一点一点陷下去。
是何等的绝望。
陈原的确有所悔悟,他声泪俱下的道歉,然后避重就轻,做了出卖队友的事情还想在沈知这里得到原谅,编造出想去救人但迷路了的谎言。
“我给过你机会。”沈知说。
陈原几乎整个人伏在了土地上,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不应该对着他说,应该对着被送回鉴定部九死一生的小九说。他没有权利去替小九原谅任何一个人。
他太不诚实了,沈知甚至不想给他再一次机会。他很想一刀结果了这个低伏在地上满口谎话的男人,但是他没杀过人,也不知道小九会不会想得到畜生的道歉。
思考间,陈原忽然抬头,血红的眼睛瞳孔骤缩,猛然扑向了沈知。
沈知被扑到在地,他手上的刺刀直直的刺进了陈原的腹部。冷刃插入温热的肉/体,发出噗嗤的声响。
与此同时,树上的某样东西也坠了下来,那是一条手臂粗的青蛇。它的尖牙咬在了陈原的颈侧,整个身子盘成一圈,紧紧勒着猎物的脖颈。
沈知掐住青蛇的七寸,一刀削掉了它的脑袋。
失去支撑的脑袋掉到地上,缠紧的身体也一点点松垮,滑了下去。
脖颈处被刺开的血洞肉眼可见的变化着,短短几分钟,从鲜红转为暗红,再到发青,最后连着周围的一大片皮肤变成了暗紫色。
“对不起……”陈原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能感觉到脸上的皮肤正在渐渐麻痹,张开嘴也变得格外艰难。
沈知没有说话,他扫了一眼,发现陈原刚刚手上并没有拿任何武器。
齐宋带着许政回来的时候,陈原的尸体就躺在沈知的脚边,靠在树上的少年搓着手,想把血淋淋的手掌擦干净。
可是没有用,他的衣服、刺刀、手掌上,全是鲜血。
感知到有脚步声,少年抬起头,看着逆光而来的两个人。他此刻眼神有些茫然,落在了那个看到自己面色惊恐后退了一步的人身上。
或许……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沈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