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伤鹤
深秋,破败的宫门,满地的枯草落叶。
浑身脏兮兮的瘦弱女孩儿趴在地上,在枯草里不停扒拉,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几天前她趁沈内侍来送饭时偷偷溜出去玩耍,回来时路上顺手折了一枝花想拿回来养在院子的水缸里。
她不知道那些花是荣妃种的,她也没有折很多,就折了一枝,可荣妃很生气,下令不准宫人们给她送饭吃。
这些日子,她都靠着院里那口水缸过活。其实她讨厌自己脏兮兮的,但沈内侍已经有好久没有给她送过衣服来了,水缸里的水要存起来喝,也没办法洗衣服,就只好任由它一日一日脏下去。
指腹被小石子磨破,她什么也没扒拉出来,她顿了一会儿,伸手捡起枯草下面的小石子,咽了口口水。
如果把这些石子吃下去会怎么样?这些石子沉甸甸的,应该很能顶饿吧?
不不不,要是吞下去的时候把肠子划破了怎么办?
可是它看起来很像之前夏天的时候沈内侍给她送来的田螺,上面还有些灰尘,就像是裹在田螺上的香料粉。
吃吧,吃下去就不饿了。
她鬼使神差的张大嘴,拿起石子准备往嘴里丢。斑驳的宫门被推开,风掀起一片黄绿相间的衣角。
指间的石子随着来人面容的显现从指间落下,她撑着从地上爬起,泪水打湿了睫毛。
来人飞奔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带着哭腔,“公主,奴婢来迟了……”
她倒在那人怀里,抬手手指无力的滑过那人带泪的眼角,嘴角牵出一个笑,“沈哥哥,你,你给我带好吃的来了吗?”
“带了。”内侍官沈从从怀里摸出两个温热的馅饼。
十三岁的许清如握着从沈从手里接过的馅饼,浑身逼出来的精气神好像在方才撑着走的那两步间耗尽,她现在连咬下馅饼的力气也没有了。
只得吞了吞口水,问,“这个,好吃吗?”
“好吃的,公主尝尝。”
“比你夏天时候,给我送的,田螺,还要……好吃吗?”
“嗯嗯,公主快吃。”沈从忍不住落下泪来,泪水打在许清如的鼻尖上,烫。
许清如觉得似乎又有点力气了,她低头,小口小口咬着馅饼,吃了半个,她问,“沈哥哥,徐伯伯呢?他好久都没有来看我了。”
沈从目光有些闪躲,他抿了抿唇,嘴角努力牵出一个笑来,“徐公公他……回家去了。”
“回家了吗?那他家里还有别的人吗?他头发都那么白了,回家会有人照顾他吗?”
“有的,他家里有他的爹爹,娘亲,还有个弟弟。”
“哦,这样啊……”许清如头垂下去。
“公主怎么了?”
“我有点难过。”
“为什么呢?”
“因为我怕徐伯伯的家人对他不好。”
“公主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也有爹爹,有娘亲,有弟弟,还有很多哥哥姐姐和妹妹,可是,他们都对我不好,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说我的母亲是宋妃,说宋妃是罪人,是伤害了爹爹的罪人。
可是,我不是宋妃的女儿啊,我的母亲叫南清,我母亲没有伤害过爹爹,母亲不是罪人,呜呜呜呜……
沈哥哥,我母亲不是罪人……”
许清如扑在沈从怀里嚎啕大哭,沈从抱紧她,泪水落下来,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抬手轻轻抚摸着许清如的头发,“公主的母亲是南清王后,那些人的话都是错的,他们不知道,所以才那样说。
当年宋妃能在南清王后离世后登上后位也不过是占了长得有几分同南清王后相似的好处。
这些年,陛下时常精神恍惚。那年在寿宴上一时将戴着莲花簪的雅公主错认成了公主,宫里那些随风倒的人便也跟着错认下去,久而久之,他们好像就真的忘了,如今住在濯清阁的雅公主才是罪人宋妃的女儿。”
许清如在沈从怀里哭得力竭,沈从将她小心打横抱在怀中,“公主哭累了,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下好不好?”
许清如抽泣着点点头。
沈从将许清如抱到争春殿里的小木床上,拿走她手中还捏着的半个馅饼,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干净手,将堆在床角被子拉来给她盖上。
许清如用手去挡。
沈从将她的手轻轻压住,“公主听话。”
许清如抽抽搭搭憋出一个,“脏。”
“公主是觉得自己的衣裳太脏了,所以才不愿意盖被子吗?”
许清如点点头。
沈从还是将被子拉上来给她盖住,“公主别担心,奴婢这次给公主带了新的衣服和被子来。”许清如才没有再挣扎。
沈从细心掖着被角,“公主闭上眼睛休息吧。”
许清如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着沈从的衣角。
沈从坐在地上,抬手轻轻抚摸着许清如的头发,“公主放心,奴婢就在这里陪着公主。”
许清雅闭上眼睛,但手却依旧拉着沈从的袖子不肯松开。
沈从就坐在床头的地上陪着许清如。
一会儿,听到抽泣的声音。
沈从把许清如盖住脸的被子拉下来一点,泪痕满面。
“公主怎么了?”
“沈哥哥……其实我知道,徐伯伯不是回家去了,他家里也没有亲人了,他那么老了……他其实是,死了……对不对?”
沈从一怔,红了眼角,他极力压住快要溢出来的泪水,嘴角逼出一个苦涩的笑,“不是的,徐公公他就是回家去了。”
许清如哭着摇头,“不,不用骗我沈哥哥,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我可以承受一切,沈哥哥,我只求你能告诉我实话,徐伯伯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从嘴角忍不住抽搐,他偏头看向窗外,秋风拂过院中秋草,一切是那么荒芜又凄凉。
“那天公主偷偷溜出去,折了荣妃娘娘种的花,荣妃娘娘于是便知道,这些年徐公公一直把公主藏在这里,所以赏了徐公公三十个板子,其实罚得不重,只是徐公公年纪大了,所以,没能挺过来……”沈从再也忍不住哭出声。
许清如怔住,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涌出,却很久都没有哭出声来。
许清如哭着睡着后,沈从将她没吃完的馅饼小心用帕子包好放在她的枕边。
离开碧绦宫时,秋月已经懒懒挂在天边。
沈从没有回内侍居住的竹苑,而是走进夜色里,来到满池残荷的濯清阁。
他要去拿回许清如的莲花簪,都是因为丢了那支莲花簪,如公主才会受那样多的苦。这宫里的人,都是瞎子。
他贴着木阁的外缘,用手指死死扣住支撑不让自己摔进池子里,他终于挪到窗外,十根手指指腹磨得鲜血淋漓,他撑起窗,发出吱呀的一声惊醒了屋中的人。
“谁!”
他扣住窗沿的十指因为这一声惊问松了力,酸软的双腿也再也没了支撑的力气,整个人仰着落进莲池里。
哗——啦——
池水隔绝了屋中最后的声音。
“公主,怎么了?”
“没事,一只伤鹤,落到了水中而已。”